秋 夜

三十年前的一个夜晚，我正在教室里埋头对付一道超难的物理题，顾同学走过来，神神秘秘地把我招呼到教室外面，然后郑重其事地邀我一起去探望一位生病的女同学。

这位女同学已经好几天没来上课了，而顾同学对她一往情深也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作为一个男生，如果独自探望女生，会引起对方家长的猜疑，所以顾想请我做掩护。

我还有许多作业要做，本想拒绝，但是顾同学眼睛一瞪，厉声斥道：“你身为班干部，同学生病了，难道不能代表班里看望一下吗？”

我来到城里读书，本来就对新的城市、新的同学报有畏惧之感。这位顾同学是刚入学就让我望而生畏的人物。记得高一入班教育那天，顾同学最后一个进来。看惯了一脸稚气、面孔如新、目光?懦的同学面容，乍一见顾同学，不由心里一惊，因为他眼窝深陷，一脸戾气，动作中有种猎豹的敏捷与机警，目光中充满不屑与孤傲，大有“江湖之大，舍我其谁？”的气势，又有一种谁不服气就要挨揍的架势。

这次顾同学难得一约，愿望之迫切、情势之急切，我还真怕一有不从，他就要拿拳头来揍我。何况他又上纲上线地用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我只好乖乖地跟他出去。

顾同学专拣幽僻小巷走，看样子已经是熟门熟路。此时已是深秋，两旁路灯影影憧憧，秋风掠过枝头，带着轻微的哨音；小巷的路还是土路，因多日无雨，路面浮尘已经松动，脚踩过的地方会扑起微微黄尘；路上行人稀少，偶尔出现一个，象是在飘移，如鬼魅一般。

我此时是多重恐惧：一是身边的同伴，严肃、好斗、充满杀气；二是这周遭完全陌生的地方，除令人胆颤心惊的顾同学外，没一个可以遇险求助的人；再者是没啃完的令我头疼的物理题。明天上课，潘老师那双小而聚光的眼睛会不会又发射出“笨学生”的目光来刺我呢？因而我又紧张又担心。虽然此时秋意萧瑟，我却汗流浃背，浑身燥热，冷风一吹，又冻得打着寒颤，就这样一冷一热、亦忧亦惧地走在仿佛没有尽头的小路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们才来到一条河边。我看见河里丛生着芦苇，满枝的荻花在风中摇曳，好象是一个很偏僻的地方。旁边有几间小房子：女同学的家到了。

家长一听班干部带人来看望，热情极了，赶紧让我们进里屋去见她。我悬着的心这才放下来一多半。

至于顾同学见到该女生以后的言行就不好详细记录了。反正是一个“象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一个是“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两人“你侬我侬，忒煞情多”，令我一边坐卧不宁，又起了新的尴尬。不过我好奇的是，素日桀骜不驯、冲动好胜的顾同学，此时在这个女同学面前却如同犯错的小学生一样驯服，乖巧温顺，轻声缓语，生怕弄坏了什么似的小心翼翼，大约老人们说的很对，“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我眼见瘟神有了?星，心中暗暗窃喜。

那天回来时已是很晚，顾同学回来的路上难得地对我咧嘴欢笑。窥到了他的秘密，我好象捏到了他的软肋一般，对他的恐惧减轻了不少。

再后来，听说顾同学每天给这个女同学背书包，送她回家；还听说他给她补数学，因为她生病拉下了许多课；再后来，班主任找女同学谈话；再后来，她休学……；再后来，她嫁了一个大款，而他娶了别人……
……

三十年过去了。昨晚高中同学小聚，又见到现已为教授的顾同学，虽发已日薄，但依然目光如炬，活力腾挪。人多的场合，再见到女同学的激动被他很好地掩饰在漫不经心的玩笑中。她亦不再是当年弱不禁风、长发飘飘的小女生。历经沧桑几经浮沉后，她成了风风火火的单身女汉子，跟男同学调笑打闹肆无忌惮，潜意识里想卖弄最后的一点风情，或者也可能是想放松身心享受重回年少的快乐。可是顾同学听到了她说的每一句话，注意到跟她开玩笑的每一位男生并且为之愤怒。我是那晚唯一的见证人和今晚的陪客。已为人夫，已为人父，许多的无奈被一杯杯浇灌入喉。少年最纯最真的感情，历经三十年未曾改变却不得不放弃坚持。对女同学现状无能为力的痛楚和怜惜，再卤莽的外衣下也有难掩的深情。我有时会想，如果当年两人修成正果，是不是就象人们所期望的那样美好呢？但是，时光不会回头，人生无法重写。最纯的情感最珍贵，而年少轻狂容易抛弃。往日的心动、爱恋如今成笑谈。哄笑中多少的无奈和辛酸，也许只有当事人才能切肤体会。哪怕现在顾同学历经世故、一脸倦容，我相信仍有一股清流在他心中最角落的地方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