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口雁

100 2019-12-02 13:18 柴湿燃
万里长江裹挟着泥沙滚滚东流,岁月在江中积淀出飘忽不定的沙洲。芦雁洲虽然名不见经传,却也没有像鹦鹉洲那样最终消失了。自打唐武德年间,因为沉船而形成的芦雁洲,默默地躲在长满芦苇的环洲堤岸后面,一直到宋朝,才引起衙门的注意,于是利用其南北江面宽阔的特点,流放来了不少罪犯,也来了一些句容一带的垦荒者。到了明朝万历年间,又有两个来自长江上游的家族,悄悄来此落户了。这时沙洲的面积已经扩张,出现了几个集镇,于是就有了设在沙洲上的县衙门,统管着附近新出现的另外几个沙洲。
这两个家族来自上游的西塞山边。西塞山因为唐代诗人刘禹锡的《西塞山怀古》而家喻户晓。在山形依旧枕寒流的故垒萧萧芦荻秋色中,山脚东侧,还有个叫道士?的地方,那是古黄石城的所在。无论汉晋隋唐,还是宋元、明清,这里都曾是繁华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城镇。
明朝万历二十六年,也就是1598年的秋天,有个叫徐鼐的农民正在田里刨地,一锄头下去,突然见地里露出了一个窟窿,蹲身一看不要紧,他居然看见的是一窟金灿灿的东西!掏出来一看,一点没错,全都是黄金!更让他笑得合不拢嘴的是,往前一挖,他还发现了个大墓。壮着胆子爬进去一张望,他又惊呆了,原来墓中的棺材底下四周垫的也都是金块!墓室里的石几上,还有许多瓶、垆、剪、尺、盆、盂等等东西,也都是金制的!他一个升斗小民,那见过这些宝物?等他缓过神来,才觉得东西实在太多了,于是将洞口掩盖起来,准备分批搬回去慢慢享用。可是农村里基本上没有什么秘密,人来人往的他又怕被别人发现。他不知道越是这样越容易引起别人的怀疑,他的异常表现很快就被他的邻居宋朴、陈郎、李六、姚文六、陈谟甫等人注意到了。几个人一合计,也就不请自来,徐鼐也只好与他们分享。他们一起打开棺材一看,里面是个保存比较完好的妇人尸体。他们怕死人作怪,就抬着尸体去到长江岸上,“嘭”的一声抛进了江中。他们还找到一块墓志铭石碑,反正他们大字不识一个,就顺手一锤子,打碎了一扔就完事了。
这么一来动静就大了,知道的人一多,远近之人都纷纷拿着锄头、铁锨涌来哄抢,顿时吵闹声、打斗声此起彼伏。有人从破碎的墓志铭上读出,这是“宋太保吕文德”妻子的墓。闹得沸沸扬扬的消息,传到邻近兴国州一个叫漆有光的耳朵里。这个漆有光可不是个省油的灯,虽然和徐鼐同属底层平民,可他一贯善于害人图?,属于村霸恶棍一类的人物,数年前就因为想骗徐鼐家的财物没有得逞而对徐家怀恨在心了,现在听到徐鼐发了大财,一想到自己与徐鼐之间彼此在贫富上立即拉大了距离,这就更加愤愤不平起来了。所谓不在于自己能得到什么,而在于不能让别人得到什么!于是他就马上找来老搭档周稀密,两人一商量,就决定去衙门揭发。他们相信当官的一定会见钱眼开,他们一有动静,说不定自己也能从中得到一点好处,官员吃了肉,给口肉汤喝喝也是好的嘛!两人还觉得事情必须闹大,从来的经验也告诉他们,不把事情闹大,官府很可能不会重视。于是,他们编了个故事,说徐鼐他们发现的是唐朝宰相李林甫妻子杨氏的墓。徐鼐他们从里面还拿走了黄金万余两、方二尺厚二寸的诰命金牌一面、金童一对、乌金炉并烛各一,还有重六斤半金茶壶,金面盆、重二十四斤金大盆。之外还有金古钱、金木鱼等物,而且还有左右两窖没有打开……至于怎么会知道李林甫妻子杨氏,那是从戏文上知道的,这些人的历史知识,都是从听说书和看戏中得到的。但是他俩不知道,这样一来把事情闹得太大了,而且闹得沸沸扬扬的消息不仅传到了州府,还传到了京城!朝廷已经责成当地查办上报,并且,命令把漆有光也送到京城去!
再说万历皇帝朱翊钧随着年龄增长,摆脱了恩师首辅大臣张居正控制之后,挥霍无度,皇室专有的内府“私房钱”早已经不敷用了。加之三年前,乾清、坤宁两宫遭火灾;次年,皇极、建极、中极三殿又遭火灾,一时“营建乏资,计臣束手”。而大臣们又坚决反对他拿国库外府储备的钱供给内府皇室所用,而且连年用兵之类,国家财政也出现了危机,万历皇帝正在为此既愤怒又苦恼。为了敛财,他早已不顾大臣工的连番劝谏,干脆绕开官僚系统,于万历二十四年(1596)八月,派遣太监陈增同府军指挥曾守约等人赴沂州、蒙阴、临朐等地监督采矿,借口“矿税”之类的名目,大肆搜刮天下财物。如今有了这种美事,岂不正中下怀!
于是京城里发生了一系列动作。皇帝亲军“四卫”之一腾骧卫的头头百户仇世亨,向皇帝提出了正式奏报。然后万历皇帝下旨,命陈奉督率仇世亨、戴烨、漆有光等前去,和当地的抚案并经管有司官员处理此事,得到的财物则一半留与本省兵饷账上支用,另一半金银等件一并解进到京城供皇室支用。这个领头的陈奉为御马监奉御,是皇帝最贴身的太监头子之一,他本是湖北钟祥人,出身于市井无赖。明朝自从永乐帝朱棣的夺权依靠了一部分宦官后,宦官的势力不断膨胀,以致“希图富贵者,往往自宫赴礼部求进,自是以后,千百为群,禁之不能止。”不近情理的付出,目的在于得到不近情理的补偿,而皇帝要干脏活,就得使用这种不近情理之人。虽然名为御马监,其实权利很大,腾骧卫的百户仇世亨也是陈奉的下属。
毕竟那时交通不便,陈奉他们到次年初才到达黄石。从事发现至此时已经过了半年多时间。其实该收缴的也差不多收缴了,陈奉起先也相信漆有光说的都是真的,但那些所谓的诰命金牌、金童、乌金炉等等根本毫无踪迹,他也猜到了是漆有光他们的谎言。问题是没找到这些东西,万历皇帝会怎么想,这岂不是漆有光给自己挖了个坑?再说了,自己不仅不能被套进去,还得乘机大捞一票。于是他一边毒刑交加地威逼徐鼐等涉案人员交待,牵连出更多的人,包括他们的亲属都关押起来,连妇人孩子也不放过。一时惨祸横起。一边干脆乘势将境内无关的坟墓也都挖了,明目张胆地做起了掘墓贼!弄得巡按御史王立贤也看不过去了,于是他向万历皇帝上表,想早点把此案结了,并且告诉被挖的墓,并非报告说,被挖的根本不是什么唐朝宰相李林甫妻子的墓,而是元朝人吕文德妻子程妙静的墓。他故意把死于南宋德佑元年的吕文德说成元人,是因为吕文德也算是南宋的风光人物,如果说是元朝人,那就是谁也不知道的人物了。但万历皇帝对王立贤的报告根本不予理睬,不仅如此,二月里,万历皇帝又委任陈奉为荆州征收店税,兼采兴国州矿洞丹砂及钱厂鼓铸事,可谓身兼数职。由此,各省财税开始都并税于“矿使”,地方税收大权进一步落入太监之手。陈奉的“咨行威虐”,当然也多次激起了民愤。
最后,另一个太监,御马监的监丞李道方也看不过去了。他去督理湖口船税时了解了情况后,向皇帝报告说,陈奉在湖广“水阻商舟,陆截贩贾,征三解一,病国剥民。”最要命的就是“征三解一”四个字,百分之六十七的回扣率。虽然陈奉每到一地,都要招用各地痞流氓也需要费用,毕竟那些他的爪牙中,有一次一下子就有十六人被愤怒的民众扔到了江里,他还是要花费一点的。但就算是五五开,或者四六开,不也太离谱了一点?而且此时掌控财税大权的任务也基本完成,与大臣们的争已经夺取得完胜,用不着再让陈奉去穷凶极恶了,所以他终于将在湖广大干了二年的陈奉召回了京城。临行湖广巡抚支可大,怕被民众夺回陈奉盘剥去的财物,还派了很多人去护送他出境!陈奉回到京城后支可大也被免职了,一场风波就此平静了下来。
经过这场风波,徐鼐、漆有光等家族早已弄得家破人亡,只有姚文六、陈谟甫两家发现苗头不对,就冒死开溜,经过水路逃到了芦雁洲,从此隐姓埋名,再也不提自己从哪里来了。姚家改姓了林是因为沙洲上林姓是大姓,陈家改姓了陆,算是留下了一点痕迹。他们两家原本是卫所制度下的军户,而制度总是难以持久不变的,卫所制度以废弛,他们就和普通农民没什么两样了,不过之前他们也被调防到过长江下游的南武城和筑耶城,在那里与句容兵朝夕相处,所以学会了句容方言,也知道了有芦雁洲这个地方。
陆家也只有父女俩个相依为命,住在沙洲东边以打猎为生。谁都知道,谁要是欺负了猎户的女儿星姑,她那个沉默寡语、膂力过人的父亲一定会来拼命,等到星姑长成这一带最漂亮的大姑娘时,却没有一个小伙子来提亲,倒不完全是怕那猎人厉害,只因为沙洲上人迷信:说是:“男子属羊,出门不带钱粮,女子属羊,害死丈夫爹娘。”而且还有“真羊”“假羊”之分,偏偏星姑是白皮肤、瓜子脸,面相端庄得像庙里的观音菩萨,身材长得该苗条的地方苗条,该丰满的地方丰满,而且性情也极温柔、做事也很得体。算命的说她属于没有解法的“真羊”。好在猎人很沉得住气,常对人说:“慢慢来,后面自有大鱼来。”
事有凑巧,这里的大户林兴家里,请来了个年轻的修谱人,他来了不久就决意要采这朵危岩绝岭上的鲜花,根本不顾大家在背地里的议论,因为多少读过一点书,所以对那些迷信也根本不屑一顾。反而觉得:这老天爷对自己的眷顾,有意把这么一位美人安排给了自己,就像商人们常说的那样:“有钱不拿是不吉利的!”那样,有缘错过岂不也是不吉利的的吗?
每当大家议论时,无赖火青总会说:“这就叫饥不择食,贫不择妻。选择是一时的,但这个选择的结果是甜是苦,要很久以后才知道呐!”星姑对他却也一见钟情,出人意料的是:猎人对后生又发话说:“我已是沙洲上知名的猎人,由于能够一箭射下天上的大雁,而且总是在它叫过以后,闭口的时候把它射下来,所以大家叫我“闭口雁”,如果你能在飞雁开口叫时,把箭射进它嘴里去,我才能答应这门婚事。”这等于说:要娶星姑几乎是件不可能的事,因为飞雁叫时,一般嘴巴不会向下,人在地上无法把箭射进去。他这么说,不是明摆着叫修谱人也闭口吗?莫非他不愿意把女儿嫁出去?
又到了大雁南飞时节,长江岸边一片风摇芦花景色,这天星姑去院外柴垛上搬了些芦柴回来,准备做午饭,刚进得门来,忽听见半空中“扑腾腾……”的一阵响动,一只正在挣扎着的大雁就落进了她家的院子!口里还露出半枝箭尾!正疑惑时,只听得院外已一片起哄的呼声,其中尤属无赖火青的喉咙最大:“射中了!射中了!”接着就是那后生和一些乡亲在叫门,说是刚才后生射下一只大雁,落进了她家院中,请猎人还给他。被惊动的猎人出来拾起看时,只见一根箭杆,已经几乎全都没进了大雁的喉咙!
从此,后生“开口雁”的美名传遍了全沙洲,老人也答应了婚事。不过猎人也总觉得有些蹊跷,便以重阳聚会为名,邀请了老搭档林家亲友们都来看他们射箭表演。
火堆上加热的老白酒,酸酸甜甜的,却很有后劲,一老一少两个人红着脸围坐在一起,在长江不倦的潮声中,在一边大碗喝着酒、大块吃着肉,一边听大家这样不着边际地聊着。
割完了芦苇的江滩上,霜地里到处留下一截截坚硬的芦柴根,偶而有几只渔船在村前堤岸外慢慢驶过,一群迟飞的大雁在头顶飞过时,星姑首先弯弓搭箭,射下了一只,接着猎人表演了他的“闭口雁”,轮到开口雁时,却只是弯弓不发,村里几个知情的都为他捏了一把汗,因为那只落进星姑家的“开口雁”,其实只不过是当时把箭插进喉咙后,扔进星姑家院里而已!
星姑似乎也看出有些不妙,眼见得雁群要飞尽,一只大雁又正在射程之中,忍不住用手推了他一下,不想一箭失手飞出,竞是一箭双雕,顿时嬴得一片喝彩。
“你急什么?再等一下,就是一石三鸟!”
惊魂未定的开口雁,却还能发急似地这样掩饰道。
那天,金狗家的弱智儿景荣,传了话来叫星姑马上就去,好像有什么要紧的事似的。果然,还没等星姑进门,金狗家的就忙着丢下手中的活,迎上去心急火燎地对她说:“不得了了!我刚听说:无赖火清要把开口雁的秘密告诉你爹呐!这会儿正往你家去呢!”
大家都知道:这无赖火青也早就对星姑垂涎三尺了,只碍着是算命说不吉利,老猎人也不好对付,弄得他像恶狗遇到了刺猬,眼睁睁看着却不敢下手,看到开口雁和她好上了,心里少不得酸溜溜的。
星姑一听这话,扭头就拉上也已急匆匆赶来的开口雁,返身又直往自家奔去。出人意料的是:院子里好像十分平静,日光照射着那只大花猫,正在柴垛上打瞌睡,静静的田野上吹来一阵阵风,好像充满了久远之地的气味。两人悄悄走近前来,隔着门,正好听到无赖火青,正在一五一十地告诉老猎人那只大雁的秘密。更出人意料的是:猎人听完了没有发怒,反而笑得前俯后仰,弄得无赖火青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在哪儿愣愣的看着猎人不知怎么才好。等猎人笑完了,他才不紧不慢道:
“火青啊!我告诉你……男女间的事,本来就是说不清的,有开口雁那份机智和勇气就让我满意了,一般人都是算计好了必胜时,才动手,而有出息的人往往要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在不可能中寻找出某种可能性来!你缺的就是这些,只知道胡搅蛮缠,所以人家才叫你无赖火青!”
再说修谱人是个吃不饱饿不死的行当,只是他们林家祖上,还留下几亩薄田养活着他们。同族里几家比较富裕的,或者有人新发了家的,一代代的都会请他们去续写家谱。这时他们可以和东家同吃同住,但没有工钱。每天只在茶馆里坐、到处走走,打听一些有关的事情以便写进家谱离去。然后就是雕版、印刷,直到成书,他的任务也就完成了。
和大家混在一起,尽管大家都说开口雁滑头,时间一长他还总是常常忍不住要露上一手,并且一有承喏,便说什么也要办到,于是也渐渐地建立了威信。一天,和往常一样,大家在茶馆喝茶时,有人给他出了个难题,要他把常来喝茶的那个跑船奸商身上的皮大衣弄到手,他想了想就答应了。
第二天他也打扮成一个远道而来的商人,提着一大包袱银元,“铿!”地一声往桌上一放后,就坐在了商人身旁,一壶茶还没喝完,渐渐地睡眼朦胧起来,一直不离包袱的手也松开了,商人见没人看见,觉得有机可乘,但随之发现自己的大衣下摆却被他坐在了身下,于是悄悄脱下大衣,提起包袱溜了……等到商人到僻静处打开包袱一看:里面一封封钱庄封印纸包着的,只不过是银元大小的锡片而已……
开口雁和猎人家都不是纳粮的“粮户”人家,开口雁现在要修家谱的那户本家,就是他依傍的“粮户”之一。也就是说:他要缴纳的粮,已经由“粮户”缴了。同时他家又是猎人的“粮户”,猎人只要按“粮户”的要求,每年保证交给他家所规定的皮货,也就完了。向政府纳粮的事都由“粮户”处理。
在林兴家的家谱快修成时,修谱人开始为自己造房子,原先猎人家朝东的一排屋子没动,就做了西厢房,朝南新盖起的瓦房做了正屋,然后和原有的西厢一样,用推编成的芦苇笆做墙,建了东厢的草屋,前厅则完全用了新砖新瓦。就这样,一个四合院就在金狗家和开口雁那位有钱的本家之间建成了。还和本家一样四周挖了宅沟,可以用来防盗和养鱼,沟上还建了桥门。宅后种上了竹园,又从原来猎人家屋后,把两棵高大的柏树,移到宅前左右对称地种上,进了桥门,在宅沟的沟岸、东西厢房的屋子后面都种上了,桃、柿、枇杷等果树和皂角树、桂花、木香树之类花草树木。正中则是用来晾晒东西的院子,院子里还新掏了一口井。虽然规模较小,但俨然已经有了本地中产人家的气派。
因为林兴家的宅子,远近得人们都叫做“大林家宅”,所以开通的猎人对大家说:“以后,这里就是‘小林家宅’了。”
小林家宅的婚礼办得很热闹,老猎人卖了他所有的狐狸皮和黄鼠狼皮,为星姑置办了可观的嫁妆。那天闹新房又闹得特别晚,夜深人静以后,俩人仍然兴奋得情话不尽,突然,隐隐地听得墙外有动静!起先还以为是谁在那里“听房”,可是渐渐听清楚:是有人在掘壁洞!星姑动作快,已经不声不响把红烛移到大口缸里,让光线朝上,并随手操起一条长凳,候在了洞口。开口雁会意:这样一来,那贼进来时,就看不见他俩灯光下的身影了,于是也候在了壁洞的另一边。
洞口逐渐扩大到了水缸口大小,那贼先伸进一条腿,星姑刚要动手,却被开口雁阻止了。那条腿在墙内只一扫,又缩了回去,接着才是贼头伸了进来。星姑已经沉不住气,用力把长凳往贼脖子上一卡,然后一个转身,一屁股坐在了反转的凳面上,再不肯放松丝毫……
只听得那贼双腿在墙外一阵扑腾,渐渐就没声音了。等到猎人闻声从西厢房赶来,人早已断了气。虽然是个贼,手里还拿着凶器。但毕竟是人命关天的事,更糟糕的是猎人认出:那人不是别人,正是无赖火青!
无赖火青是县太爷的远亲,所以平常总有点狗仗人势,别人也总是躲着他点。因为他犯了点事是没什么大碍的,他自己也经常炫耀说:
“寡妇上床,上面没人;妓女上床,上面老是换人;爬灰、养小叔家的媳妇上床,上面总是自己人,我还有什么可以害怕的!”
老猎人也觉得:再凶狠的野兽都不可怕,最怕的就是惹上的麻烦与衙门有关。他让大家不要声张,先把尸体藏了起来。因为他们知道:县太爷新近死了正妻,这会儿还顾不到这里。
虽然县太爷还有几个偏房,正如动物一样,只要雄的个头比雌的个头大了,就一定会“妻妾成群”。同时这位“大人”,还可以因为多讨几次老婆,而得到许多意外的收入。对于他来说:三年死个老婆正合适。这不?现在他正在新讨老婆的兴头上。
沙洲外的动乱闹得越来越凶,各地来沙洲上逃荒要饭的人也在不断增加。那天,开口雁出面,物色到一个身强力壮、杀气腾腾名叫黄二的叫花子,请他一连饱食到第三天,他终于忍不住开口了:“俗话说:无功不受禄,看你们的样子,一定是有什么为难的事要我办了,现在可以吩咐了。”
于是开口雁将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末了,让他用船把尸体运到长江对岸的邻县,去扔掉后再来领赏。叫花子一口应承,并在天黑以后把尸体装上船出发了。
好在天寒地冻,尸体懂得硬梆梆的没有变质。他驾着小船慌不择路,到下半夜才飘上了长江北岸,扛起尸体,见不远处有个荒凉的废堡垒,就往那儿走去。他不知道那就是守护渔具“沪”的所在。原来“沪”这种渔具可以做得很大,唐朝皮日休、陆龟蒙的《渔具诗》里可以知道:它可以大到所谓“万植”、“数倾”,江豚误入后,在水面上跳跃过去的场面非常壮观,所以没有一定的权势是难以维持的,又因为它需要有一摊子人来守护、维持,还得有这么个常驻的所在。上海原来就称作“御沪垒”,原先有东西两城守卫,以后城也塌陷了,“沪”这种渔具也不多见了。
这里的废堡垒也一样,“沪”没了,堡垒也废了,只有城边的大贮粪池还在。黄二见了便径直走过去,远远的就往里“嘭!……”的一声扔了过去。却也作怪:刚才还是死人,一扔下去不仅活了起来,还大喊大叫地追了过来:“你不要跑!我杀了你!”吓得他拼命狂逃,好在那“鬼”看来是个旱鸭子,当他上船离岸后,只见它在岸上跳脚而已。
原来废堡垒后有人,那天正闹肚子,半夜背着柴堆方便,黑暗里见有人扛一根重物向他扔来,赶紧闪身躲过,可是躲不过破冰后溅起的大粪,把他弄得一身臭污,气得他破口大骂,裤子也来不及系,拔腿便追了过来......
一家三口虽然不愁吃穿,但开口雁还是象蜜蜂一样勤快,一刻也停不住,小日子也过得比以前红火多了。村里人农闲的时候常常去“挑鲜”。就是用扁担去到岸的宁波海船上,把鲜鱼挑到镇上的鱼行里去加工成鱼干,这是一个很费脚力的活,大热天鱼离开了船上的冰块后,是很容易变质的,要是脚力不好,走得慢一些,起身又晚一点的人去试试,不用走到半路,就不得不把臭了的鱼都扔了。老猎人脚力一向不错,但他除了打猎以外,是什么都不干的。有空他更宁愿去私塾,和孩子们一起听东阳叔公讲课。
东阳叔公留着花白的长胡子,讲起话来一板一眼的,只要愿意,附近的孩子谁都可以送来读书,学费多少他是不计较的。他家有几亩薄田,实在无力支付的人家,到时候去帮他一起干些农活也就行了。识得几个大字的大人们有空闲,也和猎人一样,喜欢去听他讲上一段。
东阳叔公最不喜欢的就是学生的浮躁,每当这时,他就会抬起那双黑而无光的眼睛盯着你道:“二、三两棉花,怎能弹成被?”
那眼神就像是一口无底的深井,似乎可以淹死很多人!
东阳叔公讲柳宗元的《捕蛇者说》,就是猎人不肯干其他活的依据。因为他说过:“宁愿像那个捕蛇者那样,冒一点危险,换来更多空闲的时间,可以去干一些糊口以外的事。”这话说来也不无道理,人要是只为了温饱,作了温饱的奴隶,也不过是个奴隶而已。当所有的精力都消耗再逃避痛苦和死亡时,一切行动都受到外界的强制而没有喘息的余地,没有消遣之时,就更是一个奴隶了。
读书明理的好处,就是让人活得不再糊涂,并懂得做人的尊严。因为世上的真理只有一个,那就是你要够强大,所有的游戏规则就都是强者制定的,如果说:还有有利于弱者的规则,那就一定不会得到很好的实行。所以,猎人觉得:一个人要保持尊严,最好的办法就是要识破世道的骗局,尽量不要被利用了。
小俩口恩爱得形影不离,唯一不称心的是:二年以后还没个孩子。开口雁见老猎人整天不在家,以为是他感到寂寞了,所以开口雁对星姑说了:“一定要为老丈人配个对儿。”听海船上人说:这时乱兵已占了苏州,因为离沙洲太近,县太爷也逃走了。苏州一带的人都到各处去逃难,人贩子也乘机用船候在码头,专载那些与家人失散了,晕头转向的妇女,到江心便一一捆绑起来,运到各处去卖。这天开口雁又去江边挑鲜,见许多人围在一起,果然是人贩子来了。
几十个妇女挤作一团,在那里发抖,人人都被一个麻袋没头没脑地套着,只露出膝盖以下两条小腿,购买的人就只能通过这两条腿来判断美丑。站在一旁的人贩子中,有人向开口雁招呼,一看:却是原先那个叫黄二的叫花子!乍一见,开口雁惊问:“怎么瘦成这样?”
“你哪里知道?做了人家的小喽?,有钱还要省、有权还要狠、有病还要等!还不如当时做叫花子自在呢!现在总算明白了:人活着:一半是倒霉,还有一半就是去怎样处理这些倒霉!”
见他这么一说,开口雁才觉察到:黄二已经很不正常了。心想:真是所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之前开口雁已经了解到黄二并不姓黄,而且还与大太监陈奉是堂房兄弟。
明朝开国,朱元璋吸取唐末宦官败蠹的教训,明白在太监中“求其善良,千百中不一二见”而且“此辈在人主之侧,日见亲信”“苟一为所惑,而不知省,将必假威福窃权势以干与政事。”但永乐帝朱棣的夺权依靠了一部分宦官,其后,内官马骐,甚至背了皇帝,让翰林院出敕书去交趾办金银珠香?为己有。袁琦、阮巨队去广东办事,又以?办为名,虐取军民财务。底层游民见此就纷纷自宫起来,甚至弄到自宫者群起日赴礼部喧诉求进。后来清康熙帝说:“明季宫女至九千人,内监十万人”!而他们当太监的理由还居然在孔圣人那里找到了理论基础,孔子不是说了:“后世知丘者以《春秋》,而罪丘者亦以《春秋》”吗?《春秋》就是为权势王侯服务的,孟子不也说了:“孔子,圣之时者也。”菩萨庙里的梵钟上尚且要铸上“皇帝万岁,重臣千秋”之类的话,要改变命运唯一的办法就是识时务者为俊杰,最好去到离皇帝最近的地方,那就是当太监。可是黄二是个麻子,连当太监也当不成。乡里称麻子为?陵黄,广陵就是广林,把林子置换出来,就是麻黄。底层人物无以为乐,往往以相互糟践为乐,就看对方是否强势了。遇到太强势的,则在背后糟践,遇到黄二这样的,就直接了当了,所谓黄二,是说他麻的成都属于二级。黄二不能当太监,但还有一条路,那就是跟着道士学长生术,那样也有可能去到皇帝身边,可是道士师傅把他当成了实验品,把一些用大麻之类的东西炼成的丹药给他吃,结果就得了大麻依赖之症,所以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了。
那边黄二还在继续说:“你看,现在什么生意都不好做了,都两天了,到现在一个也没卖出,连我们都快吃不上饭了,最后还是非把她们都饿死不可!”于是,在黄二的劝诱下,开口雁决定为老丈人买一个做伴的。
当下黄二为他挑出一个,揭去麻袋:果然徐娘半老、风韵犹存。领到家里与猎人和星姑见过,老猎人也不反对。他也不过才五十出头,一个单身男人,只要有了一点钱,加一点点勇气,就会想到要找女人,这应该也是极正常的。出人意料的是,那妇人先谢过救她摆脱连日来的挨饿、挨打之恩,然后突然跪下说:“我还有一个十六岁的女儿,也在人贩子那儿,求你们也救救她!”她甚至还说:“即便是我们母女俩一起服侍猎人,也愿意!”说着模出一块藏在发髻里的金子交给开口雁。老猎人听了这话,虽然有些不受用,但和开口雁他们三人商量后,最后还是星姑做主说:“既然于己无损,就权当做一回好事吧,也免得她们骨肉分离。”
就这样,母女俩住下后,倒也不十分想家,只道是:各处乱,沙洲好躲难,无非苟且偷生罢了。于是老猎人就和这个叫做翠花的女人配了对,合计下来:猎人没花钱还有赚,不过他认为:飞来之福恐怕不祥,所以把她女儿秀芝当成自己女一样善待,还准备为她找一家好人家嫁出去。
可惜没过多久,那翠花却仗着自己原本还有几个钱藏着,也不怎么把猎人放在眼里,常对人说的是:“夫妻亲不算亲,同床合被两条心;儿女亲不算亲,鸟得羽毛各自行;铜钱银子真的亲,天南地北叫得应。”在她看来:这也不过是一种交换,而任何交换总不是等价的,一个很艰难得到一点点钱的人,和一个很容易得到很多钱的人之间的交换,虽然双方都认为值了,但内中的不等价,是显而易见的,只不过当时双方都认为合算,才使交换得以成立了。
猎人和翠花谈不到一起来,常后悔地对东阳叔公说:“真不该把一个有点钱的女人弄到家里来。”猎人真不知道会有一个怎样的结局。
倒是秀芝懂事,常在其间斡旋,才使一家相安无事。星姑见秀芝即稳重又知书达理的,少不了对她也敬重几分,俩人有事都有商有量,俨然像姐妹一样,一文一武地辅助着这个家。
难以启齿的是:秀芝不久就暗暗地爱上了开口雁,就像一般纯情的少女,都容易爱上多才多艺的男子一样。但她不能去影响开口雁与星姑恩爱,况且这一家还是她的救命恩人!于是只是默默地掩饰着,每天帮助星姑操持家务,独自忍受单相思的痛苦,还和往常一样,笑起来好像全身都充满了无邪的欢乐,让人见了人见人爱,老猎人更是把她和星姑一样,视作掌上明珠。那天秀芝炒了个青菜,毕竟她没做惯粗活,结果等吃到快完时,碗底沉淀出不少泥沙!老猎人见了,一点也没责备,反而笑道:“吃壤泥;着壤泥;死了埋壤泥。”她自己也知道大家都对她好,但每当月白风清时,总不免要临窗呆呆地想心事。
散发着泥土芳香的芦苇荡,白云缱绻的天空下,是一望无际的雪白芦花正在波浪般起伏于秋水之上。沙洲上最先出现的就是芦苇,芦根固化了沙洲,渐渐就扩大成了湿地,清澈见底的浅滩是大雁、凫鹜的故乡。这会儿,它们都与人保持着相对的安全距离,我知道:这种谦恭的美德来自于残酷的历史教训。
秀芝常去那里排遣寂寞,堤外小船飘过,芦根边不少小蟹慌慌张张地躲进了它们的泥洞,却又返身在洞口露出可以返观身后事物的柱状眼睛,观察着事态的发展。农家把它们叫做蛸蜞。蛸蜞的习性就是如此谨慎,挖好了洞,然后就不轻易离洞口太远,一有风吹草动?们就赶紧逃回洞中,以规避水鸟和人类的戕害。它们用付出惨烈而惊人数量的牺牲,也以同样惊人繁殖力,维持着古老种族的繁衍。
她也常会逮几只大闸蟹回去煮给大家吃。据说大禹治水的时候派巴解来到江南,遇到螃蟹成灾,人们不知道如何对付这种“夹人虫”,巴解用沸水去应对,于是就发现了它的味美。沙洲上大闸蟹不是稀罕物,一到秋天,“西风?,蟹脚痒”,特别是肚下有黑斑的“乌秋蟹”就特别美味了。沙洲上是绝不会用绳子绑了蒸着吃的。蟹入锅,放点水一?就行了,所以不是闸蟹,而是?蟹,加一大字,标榜而已。
还有就是具有两栖本领的弹涂鱼。这种瞪着大眼睛的无鳞小鱼,机警地在抬头张望,一见小船靠近,在泥水里急速连续了几十个跳跃,躲到了远处的泥塘里。农人把它叫做“田螺郎”,田螺可以随手捡拾,要抓有灵性的“田螺郎”就不那么容易了,不过也没人想要抓它们。
不知不觉中,夕阳西下,月钩撩起了夜幕。刚才还在岸边草地上啄食紫苏籽粒的黄雀,成群地在星月下飞过。蛸蜞的天敌野鸭和白鹭也都躲在芦苇丛中入睡了,于是河渠边的蛸蜞又在星月下忙碌起来。黄昏后老人孩子在树下摇着蒲扇乘凉的时候,远近河汊边就出现了星星点点的灯影,这是农人背上竹篓,提上风灯去“照蛸蜞”了。在没有化肥年代里,这是秋夜最常见的场景,他们把蛸蜞捉来,是沤烂了作肥料用的。农家捉它们时一般都带一个小直铲,一下子插入洞口后方二、三寸处,堵住逃入洞内深处的路,它们习惯性地逃进洞里,却被堵在洞口,就只好束手就擒了。夜间用灯光一照,它们的行动似乎会变得迟钝一些。
发呆时的夜窗外,往往传来邻家的孩子们在那里学乡下说书人唱自编的《孟姜女过关》里,守关将军调戏孟姜女的对歌:
什么尖尖在天边?
什么尖尖在河边?
什么尖尖在胸前?
......
月芽尖尖在天边,
芦笋尖尖在河边,
白乳尖尖在胸前。
......
值此多梦的季节,只好多盖一床被,把梦境尽量拉得长一些,因为人们清醒的时候,都有一个共同的世界,而梦中则各有各的世界,它们是可以不相冲突的。秀芝她们原是沙洲外平原上的人家,但那里没有山,也没有水,日子过得也平常得让人提不起精神来,唯一的消遣是跟着翠花去听戏,她母亲是个忠实的追星族,那个名角唱到那里,翠花就跟到那里去听,起先她不懂母亲怎么会这样,现在她明白了,这是一种意淫,和自己现在对开口雁是一样的。情不自禁地,她也唱了戏文里的一个段子:
春风好,
花放满枝梢。
晨露未干娇含笑,
晓风易病人知少,
暗泪噎悄悄。
好东西都容易让人产生占有的欲望,不便占有时,就会有美的欣赏。对开口雁来说,秀芝无疑是个可爱的姑娘,会使每个见到她的正常男子,产生正常的欲望。一个人是不是有光芒,又常常是通过在别人的眼睛里反射出来的。但人和动物究竟是不同的,虽然星姑也跟他提起过:想要把秀芝收房,替她养个孩子。但开口雁说:不能因为有恩于人,而想求回报似的做那种事。
俗话说:男想女,隔座山;女想男,隔层纱。男女都有意,又不能结合在一起时,爱的磁场里就有许多不易直言,没有把握是否能给对方带来幸福?能否包容对方的一切?又都怕被对方因为“不宜”的理由而拒绝,而终于只把对方留在了心灵深处。这可以是一种恒久的情感,但它被别的情感逼迫时,会逃入心灵深处,而逼迫一旦淡化,又会顽强地浮上心头。从此一生就以这段情感做依靠,灵魂也找到了依附。
那天秀芝又在想心事,听到有人在急促地在桥门外叫门,这么晚了,还会有谁来呢?开门一看:隔着宅沟却见是黄二!只见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下,连声道:“救救我!快请开口雁大哥救救我!有人追杀过来了!”
他这么一叫,很快就惊动了一家人。开口雁放黄二进门后,才知道:黄二这次又伙同那帮强人贩卖妇女,和上次一样,卖不掉。眼见得她们快要饿死了,就自作主张放她们各自求生去了。但那强人头武恶虎却不依,现在正带着人在追杀他呢。
不一会儿,武恶虎他们手举着火把,追了过来,隔着宅沟,叫喊着要开口雁把黄二交出来。猎人见对方来势汹汹,早就拿了弓箭站在了桥门前候着了。开口雁则为黄二求情:让他们放过黄二。武恶虎道:
“放过他也可以,除非你让他拿出三百两银子来!”
开口雁告诉他们:家里只有五两银子。武恶虎他们却非要三百两才能放过他。双方剑拔弩张,眼看开口雁一家都要被黄二拖累,卷入刀光剑影的纷争了。却见翠花从厢房那边走过来,对开口雁耳语了一番,开口雁点了点头,走出桥门,让武恶虎过来说话。
“县衙内屋梳妆台抽屉内,你只要打开抽屉,伸手往上摸到桌面板的内侧,就可以拿到贴在上面的三百两银票。”
“县太爷早就逃走了,县衙如今只有几个老兵看门,这事好办。”
武恶虎一听有了银票,便扔下黄二呼啸而去了。开口雁回头却先让大家把黄二捆了起来,他要先治好黄二的大麻瘾,然后再重新做人。黄二道:“没用的,算命说我一辈子没出息。还是让我得过且过吧!”开口雁并没有理会他,就这样,黄二在开口雁家住了近半年,果然断了大麻瘾,高高兴兴地回老家当他的渔民去了。
一晃一年过去了,有消息说:乱兵已败,县太爷回来后,第一件事就是抓到了贩卖良家妇女的黄二,于是开口雁家的麻烦就开始接踵而来。
河沟里芦苇开始枯黄的时候,开口雁和往常一样,坐在镇头横河边的小茶馆喝着茶,正在与人聊天,身边大茶壶里滚了的开水,正在“嘟…嘟…”地吐着热气。
突然听得门外有人在叫着开口雁的名字,推窗一看:小茶馆三面已被差役们团团围住,屋后面则横着条河,茶客们见势不妙都已躲过一边,开口雁也不答理一声,一躬身一手抄起条板凳,一手提起茶壶,一扬手,滚烫的开水便向差役们洒了过去,紧接着板凳便劈头盖脑地打了去,一直冲到场院中央,才看清楚他两手一甩,同时将板凳和茶壶砸出,然后一转身向河边冲去。等到差役追到岸边,只见到开口雁的一个脚跟在对岸边水线上溅起一朵水花,人早已一跃跳过丈把宽的河去,消失在了对岸的芦苇丛中……
等到夜深人静,开口雁摸回村来,躲在林金狗家往自己家一看:小院被烧了!猎人、星姑和那个妇人也被绑着,活活烧死在里面,只有那只大花猫,见了开口雁还和往常一样,走过来偎依在他的脚边,凄凉地对着他不住地叫唤着。
原来翠花本是县太爷养在老家的外室,当年县太爷追她的时候,可谓是不惜工本了,使她能够偷偷地储藏了不少钱。但有些男人一旦把女人追到手,就不把她当一回事了,除非有什么严厉的限制,否则你要让他长相斯守,几乎是不可能的。自从她有了孩子,县太爷就把她扔在老家,再也没有理会过她。
漂亮的女人把美貌作为终生的投资,是很容易失败的,期望又过高,于是老觉得亏了本,所以男人:这个她投资的对象,就被深深地记恨在心了。
所幸,她知道猎人最忌讳的是一个“官”字,所以只字没有对人提起过县太爷的事,虽然开口雁知道一二,他也守口如瓶,不仅没对老猎人说,就是星姑面前也从来没有提起过。
没想到黄二宁死不招,他怕自己受不过大刑之苦,所以还没等过堂,就一头撞死在了牢里。可是衙门的事,就如同恶棍们聚在一起玩游戏,现在武恶虎就投靠了县太爷,做起了捕头。县太爷叫他一查,才意外地发现了翠花她俩的行踪,不免大怒:“竟然有人动了自己的女人?这简直是本大人的奇耻大辱!”于是非要把他们一家斩尽杀绝而后快。
开口雁这一逃,便不再局限于藏身沙洲上,于是渐渐成了苏州、句容一带有名的侠盗,因为他专盗各衙门大小官吏的不义之财,并悄悄用来接济那些急难之人,更有一个好处,就是从来不连累别人,也不与人合伙。所以士农工商、穷苦小民都会与他暗通声气。大小贪官被盗了也不敢声张,弄得县太爷又恨又怕,于是暗暗从江宁请来一位出了名的神探杨松来对付他。
又到了收割江边芦苇的季节,割芦柴的小伙子们趁退潮时把离岸较远的芦柴垛成一个个“柴码头”,等涨潮浮动时再把它们推向岸边,这是一个危险的营生,因为秋天浪高水急时常有人被江水冲没。江边最多的鸟就是白头鹎,它们的叫声好象在说:“接勿归,接勿归”,江边的女孩子们都会唱这么一首忧伤谣曲:
接勿归,接勿归,
八月浪过芦柴堆,
白头叫得我心也碎。
大哥柴码头上浮过来,
风大浪高人不回。
接勿归;接勿归,
二哥龙舟追不回。
......
神探杨松果然名不虚传,每天守在大堤岸外的渡口,一边用一个攀网网着鱼,眼睛却在一边仔细观察每一个过往的人,没几天就抓住了六个强人,他说:可以从中找出开口雁来。只是衙门里谁都说不认识开口雁,于是只好专程去接被县太爷送回老家,准备送给上司做小妾的秀芝来认人。
谁知道秀芝拼死拼活的不肯上路,最后被捆上了车,这么一折腾,囚徒们又多了两三、五天时间不过堂。其中有个人,每天倚靠在门前眼睛一眨不眨地对着太阳看,牢役们没什么吃的,有人对牢子说:要让这个傻乎乎人出去给大家弄点吃的。牢子也不怎么为难,每天趁便放他出去一会儿,他也不负众望,而且都会按时回来。三天以后,神探杨松来大牢巡视了一遍,当他看到这人时,突然一脸惊异,让他与自己对视了一会儿,就让牢子把他放了。
第二天,听去接秀芝的差役回来说:开口雁装成木匠到他们下宿的客店来修桌椅,暗暗把门栓舌锯得只连着一层皮,晚上摸进来把秀芝劫走了。并留下信给神探杨,说是六个盗人都是目光炯炯,谢谢神探杨松放走了突然变得双目无光的开口雁。闻得此言,神探杨松一言没发,当天就不知去向了。
镇上新开了一家饭店,使原有的几家饭店生意越发难做了,为了招揽生意,这家店还常常出些新招。这几天他们挂出告示说:谁有本事不用蒸煮烧烤、不用下锅,把一条松江鲈鱼做熟,就可免费吃喝一个月。这一招果然灵验,但很多人来试过后,都没有成功。一天傍晚,有人看见开口雁来了。
坐定后,他吩咐小二烧了一锅热油,然后用筷子挖去内脏,用块湿布把抹好调料的鱼裹上,接着一勺勺地往鱼嘴里灌烫油,灌了倒、倒了再灌,不消一会儿,鱼就熟了。正在大家叹服声中,里间有人出来说话了:
“人:最难忘的是自己的存在!”
抬头一看,却正是神探!于是开口雁终于被抓住了,并被关进了大牢。神探杨松又一次功成名就后,也回他的江宁去了。但他总觉得有些赚了蝇头利,坏了江湖名的味道:所以他临走时告诉县太爷:从此洗手不干了,以后不要再找他了。
判了死刑的开口雁,要被解送去江宁按察司的死牢,待秋后才行刑。
再说,沙洲上的穷人们活动半径都比较小,所以近亲结婚的也比较多,于是常常可以看到一些弱智者。这些弱智者中,有一部分人会有一个奇怪的现象,就是会被“鬼”附身,金狗家的景荣就是这样一位弱智者。
那是开口雁被处刑后第二年的冬天,和往年一样,一到冬天,农民们不是“挑岸”筑沿江大堤,就是开河。沙洲上官修的河都是纵横交错的,东西走向的叫横河;南北走向的就是竖河。这种水系又通过“民沟”和各大户人家的“宅沟”相连。
景荣一家出两个劳力,于是他和他老爹去了离家不远的地方开河。那天活干到了下午,大家已经累得快到极限时,景荣突然就闭上眼睛,倒地不动了。于是知道他有这个毛病的人就开始大叫:“景荣鬼附了!景荣鬼附了!……”
这时附近的人家就会出现一阵骚动。特别是那些家里新近死了人的人家,他们都会马上赶来,向他询问死去的人有什么事要向家人交待?他们相信:这些鬼魂都会通过景荣的嘴与他们沟通。这时景荣就会像那些死者生前的腔调、甚至动作,比划着传递一些诸如对死者墓葬是否满意等意见;对家人的担心之类的话语。这时他们是不把他当作景荣看待的,而是把他看作是死者的暂时复生。于是弱智者长期的不被人重视,也得到了某些补偿。有时甚至还会得到一些小寡妇们的亲抚,赢得她们一些伤心的泪水。不过还是有人不信这个,所以有人就要试试这是不是真的?
“拿粪水来给他闻!不!往他嘴里灌粪水!看他怎么样!”……
“粪水来了!粪水来了!”
有人在故意吓唬他,可是景荣对此好像毫无反应,于是大多数初次见到的人都相信:那是真的了。这也是因为灵魂的存在,自古以来一直吸引着不知所措的人们。
等他模仿着几家死者的声口,传递了一些信息以后,突然有人说:“我们都是开口雁的朋友,现在要开口雁的亡魂到场,对大家说几句话。”
景荣对此却一点反应都没有。
“这就对了!我就知道开口雁没有死!”
于是大家高兴地散了,没过多久,景荣也就恢复了原状……
再说当时差役们押着开口雁出发,他们原本没几个路费,才走了几天,钱就用光了。开口雁提议让他自己去设法弄点来。见差役有些为难,便说:
“我几时连累过人?不用担心了,明天在娄门桥上见吧!”
说着就走了。差役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地合计开了:“反正到处都是良民淘汰制,感到不平的人,跳出圈子不跟你玩了;要不就是做了狗腿子,去分一杯残羹吃吃;再不然就象我们一样任人摆布,落到现在这样死不死活不活,直到最后逼得人们不得不去当土匪为止!”
“我算是看透了,哪朝哪代不是官家变着法子搜刮老百姓?老老实实的,哪个不是给当官的“吃”了?反正没有好下场的。我们也犯不着太认真,就随开口雁去吧。”
“我们这些小人物,要想生存,也只好走在行与不行的的边缘了,听天由命吧!”
几个人七嘴八舌地这样说着,就让他走了。反正要打斗,除了神探杨松以外,就是他现在戴着刑具,这几个人也不是他的对手。
所幸,第二天差役准时到时,见他果然没有失约,已等在了桥上。倒出口袋中的钱,够几天花用了。第二天,他又对他们说:“余下的钱,你们拿着花,这里到江宁往返时间长,不再弄多点是不行的,你们先走,到按察司门西的鲍家店等我吧。”
五、六天后,差役们见他背了一大捆芦苇赶来了,说是:
“这次弄到不多,顺便买些柴来煮饭用,”
于是拿出二、三十两银子,买了些酒来共饮,然后对差役们说:“客店是按察司前消息灵通的地方,我是重犯,不加刑具,恐怕要连累你们。”
喝完了酒,差役给他上了刑具睡下后,到半夜里,突然客店着火了!醉梦中的差役们抱着被子逃了出来,哪里还顾得上开口雁!等到灭了火再找时,见开口雁已被烧得乌焦巴弓。于是报官、验尸、结了案、往回走……
昆山西门外驷马桥那边,有一个大湖,湖里种着荷花,迷蒙的小雨中,翠绿的荷叶间飞过一只白鹭,停在了湖心的拴船桩上,湖岸人家的粉墙前有几株绿柳把它们的树枝探到了湖水里。一柄红伞在粉墙绿柳的湖边慢慢移动着在欣赏景色,而她自己也成了这副美景不可缺少的一部分。等她走到驷马桥上,转过头来和等在那里的一个男子说话时,差役们才见得分明:正是开口雁和秀芝俩人!不免大吃了一惊。
原来那一捆芦柴中裹了具尸体,用火一烧,他就解脱了,官府和店家,都知道里面烧死了一个上了刑具的犯人,也不会有什么怀疑了。
于是和大家再一次痛饮而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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