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炮爷的那张破铜锣和他的哑嗓子,把龙湾人的梦撕烂了。
他手里那张破铜锣有五十多年了。生活的风尘和时间的杂质让这锣长满了乌黑的油渍,五十多年锣锤的敲打使它的身体已震裂一道深纹,但锣心却是铜光闪闪,无论黑夜和白天都光滑照人。缠了布的枣木锣锤,随着黑炮爷的胳膊抖动,打在锣心上,因了锣身的裂纹,便发出夹杂着霹啦音的咣咣响声。接着,黑炮爷那被烟熏酒泡的哑嗓子就在锣的尾音后,发出了有些浑浊、有些凄凉、有些低沉、有些?人的短促呼喊声:家家关门,夜夜防贼啊……
龙湾人安宁的生活梦,被夹杂着霹啦音的咣咣锣声和黑炮爷的呼喊声,撕得稀烂。撕烂了的梦,黑夜抹不平,白天也缝不上,就这样在龙湾几十口男女老幼的心里撕裂着、支楞着、让每个人都心干肺燥的。
入夏以来,龙湾村突然被一种恐慌所笼罩。开始是村东头的豁子婶说她家进贼了,而且说得有叶有梗的,贼是个男人,拍她的门,她不敢开,最后把她家那只芦花母鸡掏走了。接着,住在村中间的长生家媳妇也说家里进贼了。长生家媳妇刚生孩子一年多,比较年轻,年轻的女人夜晚最胆小。她也说得有叶有梗的,贼是个男人,拍她的门,她不敢开,最后她听见贼在她家厨房里把馍全吃光了,才打着嗝儿啪嗒啪嗒的走了。接下来,隔三差五的就有人说夜里贼上他们家了。龙湾村真的进贼了,而且可以肯定是同一个贼,或者是同一伙贼。这种判断和议论,让这个小村留守的人们恐慌得狠,也担心得狠。
锣月
龙湾这个小村位置很特殊,涡河横在村子的南面向北发了个叉,然后向西一甩尾,就把村子的南边、东东、北边围了起来,村子就被三面水围着,就只剩村西唯一的出路。村子像一座孤岛一样,与周围的村子相距都很远,一到晚上水鸟不时鸣叫,就更显孤独和阴森。不知从何时起,村里人就越来越少,大多数人都进城打工去了,也有十几家干脆搬出村子,留下的院落长满野草,房屋也不知何时坍塌不少。一个快二百人的村子,好像不知不觉中就只剩下四十多人了。这四十多人中五十岁以下的男人一个都没有,留在村子里的都是上学的孩子和老人,还有四个刚生了孩子的年轻媳妇。龙湾这样的村子,遭贼是肯定的事。
遭了贼怎么办呢?人们竟不约而同的想到了黑炮爷。
黑炮爷年龄不小了,虽然他身子骨还与年轻人差不多,走路脚下带风,但他毕竟已经七十三岁了。黑炮爷曾经做过龙湾村三十多年的队长,现在虽然早已不干队长了,但在村人的心里,他依然是人们的主心骨。村里这么多年来,东家长西家短的他都一清二梦,村里发生磕磕绊绊的事也总是请他去调停。现在村里招了贼这样的事,当然得由他来拿主意了。看着村里留守的人,尤其女人媳妇们一个个心惊胆颤,他自然就必须站出来。
一天早上,人们都还没有起床,黑炮爷就拎着他那张破铜锣出了家门。他来到村中心的大路上,用手擦了擦铜锣,又擦了擦枣木锣锤,其实夜里他都擦了十几遍了,但他还是擦了又擦,然后轮起胳膊敲了起来。这时,夹杂着霹啦音的咣咣声就弥漫了村子,继尔钻进每家每户每个人的心里。接着,他就扯起那有些浑浊、有些凄凉、有些低沉、有些?人、有些短促的喊声:男女老幼,闺女媳妇们都出来了……
人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一会儿,四十多人就都顺着黑炮爷的铜锣声和呼喊声,聚在了一起。黑炮爷见人来得差不多了,就挥动着手里的锣锤,说,“从今儿起,我来看夜!你们都给我安心睡觉,有恁黑炮爷在,啥贼也不敢来!”说罢,就擂起锣锤,咣咣咣的打了起来。夹杂着霹啦音的咣咣声就笼罩了整个村子,人们的心里也被这锣声敲开了花。自此,每天夜里,村里人都会不时听到黑炮爷那夹杂着霹啦音的咣咣锣声。跟在锣的尾音后面,人们就会听到黑炮爷那短促呼喊声:家家关门,夜夜防贼啊……这声音有些浑浊、有些凄凉、有些低沉、有些苍老、有些暗哑、有些?人,在夜空荡漾,像风吹在水里。睡梦中的龙湾人,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心里也像被水润过一样,舒舒服服,酣酣然然地又继续睡去。
自从黑炮爷看夜后,龙湾村确实安宁了下来。每天早晨,人们醒来都是红光满面的,没有了恐惧的熟睡一夜,自然是养人的。但黑炮爷却渐渐感觉有些累了,他毕竟是七十三年的老人了。有一天,他实在是有些累了,就少敲了两遍锣,少喊了两遍。可第二天,长生家媳妇就一脸疲惫的来到他家。见黑炮爷坐在院门口的石磙上抽烟,就说,“爷,你有病了?”黑炮爷笑了一下,“我这身子骨,给钢都不换,啥病!”长生家媳妇就笑了,“夜里少听两遍锣声,我说你有病了呢。”黑炮爷嘿嘿笑了笑,“你这孩子,那是你睡死了,我可是一遍也没少呢!”
长生家媳妇走后,黑炮爷又点了一支烟。他狠狠的吃了口烟,咽到肚里,然后一回气,张开嘴,把烟雾吐出来。这时,他突然想:再没有比张嘴说话更容易的事了,可一旦把话说出来,就再也收不回去了,你就得被你说出去的话驱赶着,做这做那。替村里看夜是黑炮爷自己说的话,这话说了就像吐出去的烟雾,再也收不回去了。虽然他很累,但也得硬撑着,继续看下去。接下来的每天夜里,龙湾人又都会听到黑炮爷的铜锣声和他的呼喊声,那声音有些浑浊、有些凄凉、有些低沉、有些苍老、有些暗哑、有些?人,在夜空荡漾,像风吹在水里。一更天一次,一更天一次,一遍不少。
看夜对黑炮爷来说,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了。他这一生,至少说也得有四分之一的时间在看夜。这与他的胆大有关系。而他的胆大又与他的父亲有关系。黑炮爷十四岁的时候就没了父亲,没了父亲的男孩儿胆子就大。黑炮爷更是如此。这一点跟他的父亲特别有关系。他父亲是擀烟的,淮海战役那年被解放军征走做土烟。那种土烟就是把火药放在粗大的铁皮筒里,然后再装上铁渣和石子,打出去一炸一片,比机关枪都顶用。战役快要结束时,他还是被炮弹炸死了。这一年,黑炮爷整十四岁。黑炮爷那时的乳名不叫黑炮而是叫根,他确是家里唯一的一个根了。但他不安生,父亲死了,他还接着在家做土炮,虽然不打仗了,但他做着玩。一次点火时,土烟膨的一声横着爆了,当时的根被火药扑成一个黑柱子。在场的人都以为他死了,可他还是裂开白牙笑了起来,从此,他的名字就成了黑炮,接下来又变成黑哥、黑炮叔、黑炮爷。
由于,他的胆子大,能干活时就开始看夜。那时看夜,其实就是看秋。秋天来了,庄稼一天一个样的往熟里长,豆子饱满了、谷子饱满了、玉米饱满了、红芋长圆了,长熟了的东西就有人偷。队里就得安排男劳力夜间下地看秋。男劳力是乐意看秋的,往地里一睡,秋风吹着,看一夜秋三个工分,滋滋润润的就把工分挣到了。谁谁到哪块地里看秋,是由队长分配的。被分配看秋的人吃过晚饭,就肩上搭着一条旧被子,胳膊下夹着一卷草苫子,下地了。一被一苫的行头,同时也是看秋人偷秋的道具。他们会早早起来,或是把豆子、或是把玉米夹在里面,不动声响就弄回家去了。上一页12345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