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梗概:这篇小说发生地点于偏僻的农村地区。柳胜是一个初中未念满就辍学的混混,因为家里有几个钱,很快他就沉溺于赌博中了……然而,时间一晃,就到了三十五岁,人生的年华过去了一半。不幸的是,他还没有结婚。因此他的婚姻问题成了家庭中的首要大事。在解决了婚姻问题后,他爹得病去世,一大家子的重担落到新婚妻子身上……小说即以柳胜之妻金玲,及梨花村中一群朴实而立体的人物来反映农村在这一时期的精神面貌。虽然是短篇小说,但记叙的内容并不单薄。同样,因为作者来自农村,对一些事物的看待更具观察力……总而言之,希望这个故事中那些有情感的人,能早些被这个世界所认识吧!
作者寄语
一
这一年,柳胜三十五岁,依旧未婚。半月前,他妈为了能早日抱上孙子,对媒婆嘱咐说:“只要人勤快,长相上差点都行。”冯嫂应承着去了。这天,她领着一个年轻姑娘前来看门,柳胜却不在家。次日清早,他爹气哄哄地收拾东西进城了。
其实,柳胜家不穷。相比柳镇很多人来说算是阔裕。村里人常见他爹顺德老汉蹬着绿杠三轮车、嘴里叼个旱烟锅,在逢场街道上卖鸡蛋。鸡蛋一块五,走出柳镇的人才知道有多便宜?他喂了五十三只鸡,每只鸡一天半下次蛋。他一月只要出五次摊,就能够维持家里开销。但他除了逢场,几乎天天都在路上。这样算来,他挣的钱已撑破了口袋,别人骑马也赶不上了。然而事实并非如此。他的钱大部分被他那个不成器的儿子挥霍了。这让他慌乱不已。不过,这慌乱不是为儿子,也不是为钱,而是为他自已。他近日已明显感觉到心力下衰,怀疑自己得了什么病。但不去医院,也不告诉他老婆,只是自个儿心烦。
卖鸡蛋赚了钱后,顺德的儿子就变得脚不着家。其实这一切,与他媳妇不无关系。他媳妇赵氏不懒,但是个笨人,学不会做饭。顺德常骂她:“结婚阵些年,你就不能让我吃顿熟的?”他媳妇百次受辱,但厨艺仍不见长。顺德无奈,便孤身一人到河东的柳镇饭庄去吃。而柳胜呢,也开始整日不着家,于是这样轻松一混,就到了三十五岁。
几天前,柳胜回来了。不过却是一副摔桌砸凳、打猫恨狗、气急败坏又欲罢不能的样子,这让顺德实在讨厌。骂了他一顿,就让滚了。在这之后没过几天,他的身体就出现症状了。身体一出现症状,他又开始思谋柳胜的婚事。是的,儿子实在不小了。如果再不安分,估计一辈子就完了。而他呢,估计也活不了多久了。他媳妇呢,是个废人。这个家以后没人可以指靠。这一切,他都是心知肚明。
柳胜前脚刚走,冯嫂带着媳妇就来了。他没去招呼,而是喝了几口酒,到地里去了。第二天一早,他就徒步走到二十里外县城,在一家赌馆内找到了柳胜。此时柳胜输钱上头,喝了些酒,嘴里就开始胡骂。一个灰头灰脸的中年男人吼道:“没教养的畜牲,输不起就别玩,来这儿丢你妈的人。”柳胜回道:“我就是来丢你妈来了。你妈呢?让她出来接客。我都等不及了。”两人眼看就要动手。顺德忙上前拉开。向那人道歉,那人不行,顺德便给了些钱,这才扣着柳胜膀子出了赌馆。
二
柳胜回家后,顺德便开始张罗婚事。在整个柳镇的姑娘中,能被他看下的只有两个:一个是梨花村的金玲,另一个是柳庄的小鼠。在乡党们眼中,这两个女子不仅善良热情,相貌端庄,持家理事也是数一数二。他们常蹴在一块儿感叹:恨不能把金玲和小鼠一齐娶回去!
虽然这两个女子勤劳能干,各有所长,但实际上他更偏爱金玲。小鼠个子高些,但是太瘦。顺德总担心一股莫名的卷卷风会将她刮倒。而且据他所知,女人瘦,下面就小,生娃时一不小心就是一尸两命,没得他赔了夫人又折兵。于是又在心里盘磨:金玲是孤儿,被光棍老金养了十几年,是自己看着长大的。老金家里穷的叮当响。鸡窝里生出凤凰来,巴不得能送到个好人家。而他家正是这样的“好人家”。再说,年轻时还和老金一块儿共过事呢,有些交情。
那时他二十岁,还是光棍。他爹妈死得早,无依无靠、家徒四壁,娶不起媳妇是自然的。后来不知是谁给他家门口放了个婴儿。老金梦里听见娃哭,爬起来撒尿。往门口一站,登时就慌了。忙披好衣裳,提着笼子出了门。等把前村后院全部访问一遍,竟没有一个人知道。老金这才明白他碰上什么事了……
张春看了说:“扔了吧,你一个光棍咋带?再说是女子,扔了也不可惜。”老金听这话在理,犹犹豫豫地提着笼子走了。
他先是把笼子扔在一块大石头上。那块石头坐落在路边,显眼。他又给上面放了十块钱。吃了饭来看,钱没了,娃还在。他忍不住大骂起来。而这时,娃的哭声打断了他。老金想,她一定是饿了,接着又无奈地自语道:“饿了就饿了,关我屁事,我连自己都养不活了。”于是硬着头皮走了。
当天夜里,老金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外面吼起了风声。老金想:一定有人把她拾回去了吧?这样的天气。他尽力想使自己安稳下来,并反复告诫说:这样的天气,一定会有人捡回去的,没事!然而很快又忧虑起来。万一没被捡呢?那可是一条人命啊?!是我害的人命!想到这儿,他再也无法安定,决定穿上衣裳去瞧瞧。当走近那块大石头时,上面已空无一物。老金不由开始欣喜:果然村里人还是善良的,我就知道不会没人管。刚抬脚要走,这时,一阵迎面的撕风从头上打来,打得他差点倒在地上。这时,又隐约听到一股无名的哭声向耳中传来……这声音又低又近,又熟悉又刺耳。老金找寻半天,才发现是从旁边一个地窖里传出的。地窖不深,他一下就跳了下去,这时,才看见那个熟悉的笼子。老金毫不犹豫地将它提在手里,握得紧紧的。只见裹布上浸满了水珠,虽不太冷,但因为饿了一整天,孩子的气息变得十分微弱。“我操你妈啊……我真想操你妈!”老金连骂两声。接着便顾不得理会那群作孽之人,赶忙将娃抱走了。这就又有了后面的事!
三
顺德老汉见过那位比他大五岁的老金后,一大堆瓜果、鸡蛋、面粉先说明了来意。除此之外,好像任何送到这个破窑中的东西都解决不了实际需求。而对于老金,虽然他嘴上说着儿女大事应该自己做主,但实际上他对这门亲事是极满意的。柳胜虽然比金玲大十五岁,但这不是问题,只要孩子们中意就行。再说,顺德是河西大户,他女子嫁过去只有享福的命。而对于之前那几位姑娘,老金知道,她们是“脾气”太大了。顺德夫妇需要的是一位能帮助他们持家的贤内助,而不是一位千金小姐。这一切,他女儿完全符合。顺德走后,老金就向金玲提说起这事(其实她已经躲在屋里偷半晌了)金玲伏在爹脚下说:“我不嫁人……嫁人就会把爱分出去。我要和爹你过一辈子!”
“那我要是死了呢?你嫁不嫁?”
“不嫁。我终身不嫁。”金玲执拗地说。
“那我明天就去死!”
金玲默默地低下头,埋在父亲腿上。
老金愣了。十三岁那年,也是这样一个夜晚,也是在这间破房子里,他第一次认真地对她谈及“死”这个字。那时他问的原话是:“哪天我死了,你可别哭。不然人家笑你没出息呢。”金玲不知道爹为啥突然说这种话?反正还没说完,她就已经在抽泣了。对她来说,爹是这个世上最亲的人,也是她活着的最大光明!于是,屋子半天也没了交谈,只有哭声。
不过,金玲肯定违拗不过她爹的。
半月后,在河西顺德老汉的大院里,一对年龄相差十五岁的夫妇成婚了。同一天结婚的,还有柳庄的小鼠。小鼠嫁给了“烧饼大师”胡灿。胡灿祖上三辈都是卖烧饼的,长年担不离肩。到了夏天,他那一双光膀子就被晒得黑如李子。他媳妇小鼠却不同了。小鼠的脸和胳膊虽然也暴露在阳光中,但依旧那么白,身上就更不用说了,据说和雪一样。因此,柳镇人都承认是胡灿糟蹋了小鼠。
初见胡灿时,他脸黑如碳,眉目张扬,活像一瘟神。因此孩子们就起编顺口溜:“胡瘟神,烧饼脆,娶了个媳妇白嫩嫩。”胡灿听了也不生气,反倒送给他们两个烧饼去分。孩子们兴奋地追着跑了,胡灿接着吆喝:“烧饼——现出炉的烧饼呦!”
一旦结婚,柳胜就不同往日般胡混了。县城里的大小赌馆已多日不见他的踪影。昔日的牌友纷纷想念起来。入秋后,他爹病倒,他就照管起家里的营生。每日一早,夫妻二人先是吃点稀饭,带好干粮和水,便蹬了三轮上集。傍晚六点才回。这样持续了几天后,柳胜就推说腿疼不去了。他妈说:“那就先休息两天再去。”他爹却撑着头晕眼花、气短乏力的身体把他叫到床前狠狠地训了一顿。说道:“我现在倒了,你不好好干就等着吃风屙屁吧!你这个杂种,把我、你爷、你老爷、你太爷、你xx……八辈子的脸都丢尽了!”柳胜不回话,依旧坐在那儿吸烟。他爹气得一口黑血喷在地上……
立冬后,顺德老汉就瘦得只剩下皮包骨了,两颊深深得陷成了两个窝儿。一天,老金前来探望,他虚弱地说不了几句话。老金提议赵氏抓点补药试试。赵氏拿着碗无奈地说:“已经抓了两包了,什么鹿茸、肉灵芝都有,我又给熬得像这稠稠的,可一吃下去又吐了。问了大夫,说是胃坏了。胃坏了可不就什么也装不了嘛。你说说,这可怎么办?!”说着便呜呜地哭起来。老金趷蹴着不说话,琢磨了半晌。三天后,顺德老汉去世了。
父亲一死,扣在柳胜头上的最后一条金箍也没了。忙完葬礼,他每日更不愿出摊,他媳妇只好独自蹬了三轮车去。在娘家的时侯,她会种地挑水、纳鞋喂鸡多类活。但现在不需要她做这些,而是蜕变成一名生意人。对于这份新职业,她倒有几分热诚,丝毫没有嫌苦的样子。
四
柳镇之所以称为柳镇,得名于各村要道上的几百棵大柳树。那些柳树成年久远,上面有不少历史遗迹。而靠近河东八里铺这边的,原先是一座大型的烟花制造厂,后来不知怎么就发展成了街市。因此金玲每天出摊只需经过一条平阔的白龙河。在经过白龙河的时候,来来往往的人、三轮车汇聚在一起,像一条巨大的自渡船向东岸游去。人群有来自梨花村的,也有河西,柳庄和杏花村的。每年清明前后,杏花饼的香味儿便充斥着整个街衢,站在桥西边都能闻到。
金玲在混杂的赶集人群中碰到了小鼠。小鼠家是做烧饼的,于是经常去集市上买一些调料。发酵粉,五香粉,花椒粉,芝麻酱……每隔几天还要去她家称上十斤鸡蛋。在称鸡蛋时,金玲总要在原数上增添几个。
一瞧见小鼠的腹部有些浮起,金玲便像个孩子样淘气地摸摸问:“几个月了?”小鼠有些害羞地说:“两个月了。”
“你该在家待着了,胡灿还让你出来。真是个不省事的人。”
“在家里也总闲着,不如出来走走。等他回来时天就晚了……”金玲见小鼠这么护着丈夫,就摆出一副抱打不平的样子,贴着小鼠的肚子说:“你爹这么不疼你妈,你以后可得给你妈撑腰啊!不敢帮着你爹欺负你妈,那样你姨我可不同意。”一句话把小鼠给逗笑了。集市上热闹人多,还有一个表演杂技的戏团。两人看了会儿杂技,买了东西,又一同回来。
结婚半年,金玲才知道丈夫一直不娶的原因,那就是他不能生育。这个事他隐瞒了十年,就连他爹临死都不知道。这话还得从他二十岁时说起。
柳胜十五岁辍学后,就在商州县城跟着四个流氓混。他们都是一大早就从学校脱离出来的“无知分子”,为首的叫刀子。除了打架,这群人大部分时间都混迹在网吧。有次上网,刀子因座位与人发生争执。他素来心狠,就在那人脸上划了一刀。随后,警察将受害人送往医院,而刀子,被带到了警察局。
刀子被拘留了。他的几个兄弟整天到县衙去闹。警察没办法,教育了几天,只得又将刀子放了。不幸的是,在他放出来的头天晚上就被人打了。打他的是受害人的父亲。原来刀子那一刀不深,却在那个男孩脸上留下了一道不可磨灭的疤。他父亲一腔怒火,找了一帮人来赌刀子。他们守在这群毛孩子经常出没的网吧外,果然逮了个正着。刀子他们见对方人多势重,料定不能取胜,一个个向豺狼样反扑。楼上的网管听见动静,连忙报了警。警察来时,见刀子几个受了重伤,于是先将他们送到医院,之后再追查肇事者。医院很快就给出了结果:刀子的头骨裂了,经过全力救治,虽然性命无碍,但却成了痴呆。王波的一条胳膊断了,两个牙齿掉落,说不成话。陈星的左腿和他哥陈东的左右腿都已骨折。再一问柳胜,除了三根肋骨断掉,裆下仿佛也受到了重击,睾丸有破裂现象。
彼时,带队拘留刀子的那个警官在走廊上气愤地吼道:“我日他妈的,太狠毒了。这还是群孩子啊。”于是带头全城搜捕那几人,但他们早已逃之夭夭。警察搜查了多日,无一点儿线索。这时,那几个青年都被家人引回家了。而柳胜,也得以从混混团体脱离出来,安分了一段时间。可惜没过多久,他又沉溺到赌馆中了。
金玲从刘医生那儿得知老年何首乌可以治不育,兴奋得一晚上睡不着,第二天一早就跨着小竹篓出去了。傍晚时分,太阳公公的老脸被稀松的白云映衬得黄灿灿的,金玲这才从山坡上下来。这时,她的竹篓里已有了十多根手掌长的老乌,那幽青的叶子上沾带着水珠,明晃晃、亮莹莹得喜人眼睛。当晚,金玲便熬了给柳胜吃。她婆婆听说此物补人,且又难得,也吃了半碗。
金玲本想再送几根给小鼠,但赵氏劝道:“小鼠现在怀着,不宜大补,补过了反倒不好了。”金玲也就不再提。一天,胡灿来买鸡蛋,她忙问小鼠的情况。胡灿笑呵呵说:“这孩子是要赶在过年生了。真是个害人的小家伙。”金玲知道,过年时县城的医院都关门了,只能找黄婆婆来给小鼠接生。黄婆婆虽然接过无数孩子,但毕竟上了年纪,胡灿不想在这样日子里还操劳她。
转眼到了廿七,一大早,金玲拾掇好吃食。就并了那袋十斤的脱皮苞谷米,一起放进背笼。她本来取了袋白籼米,但他爹喜欢吃苞谷米,所以又将稻米换了。赵氏说:“把两袋都拿上嘛。柳胜,你一块儿给你丈老送去。”柳胜正蹲在院子的磨盘上吸烟,朝屋里说:“俊利找我有话呢,我出去一下。”
“他不去算了。你一个去。赶二十九前回来就行。”她婆婆大方地说。儿媳一走,她便去广场上寻人打牌了。
金玲在娘家度过了两天,廿九便不得不回去。走时竹篓里仍装得满满实实,比来时都多。似乎这趟娘家回的并无太大乐趣,一路上都闷闷不乐的,直到在白龙桥碰见了黄婆婆。黄婆婆正从胡灿家出来,说小鼠生了个女儿。金玲满心惊喜,黄婆婆却带些忧虑说:“小鼠身体太弱了,生下的娃还不到四斤。奶水又干,实在难养活。”金玲说:“没事,她家的烧饼养人呢,孩子一出生就给吃烧饼了。”婆婆被她的幽默引笑了。
五
小鼠生完孩子,身体一直很弱,胡灿从金玲那儿买了鸡蛋,又得了几株老年何首乌。金玲又隔三差五去看一回。小鼠的病情非但没好转,人倒更瘦了。金玲关切地说:“这怎么行?得找医生好好瞧瞧。实在不行就到城里的医院去。”胡灿说:“刘医生看过,说没什么症状,就是产后体虚,多补补就是了。”金玲这才放心,临走时又嘱咐了一大番话。
正月恍恍惚惚地过去,除了吃喝就是玩牌。广场上,不知什么年代留下的三张石桌,此刻成了众人聚会的好场所。每日吃过早饭,妇女们就聚在这儿玩牌,同时看男人们打篮球。
男人中打得最好的是老壮。老壮肚圆膀宽,满脸肥肉,挣起钱来一点儿不含糊;球术也是一把好手。他媳妇春叶不碰这些,只是老远望着。这时几个没好话的就调戏春叶:“你怎么不去耍?”春叶说:“我不会。”一个就笑了:“耍了一辈子‘毬’,还不会?!”几乎每个人都被他的话惹笑了。春叶却不着气,只是淡淡地骂一句:“死日的,娃都那么大了还没个正经……”过了一会儿,她两颊的愁云渐渐散了,众人才又去打球。
春叶在去年失去了小儿子。听说是被人打死的,也有说是为了一个女孩而跳楼。反正春叶见到时,儿子已被纱布缠绑得严严实实的,只能看见嘴和眼睛。他的鼻子上插着氧气,眼睛闭着,春叶叫他也不应。三天当中有两次,他睁开了眼睛,但说不出话,春叶便死命唤他。到了第四天的凌晨,听见老壮那老牛般的一声嗷叫时,她晕倒在了盥洗室。自此以后,春叶每天只吃一顿饭,村里人怜惜她,经常给送吃送喝。蛋糕、瘦肉、糖、乳粉就没断过。
春节这段时日,柳胜也没闲在家里。自上次和俊利商量合开烤店后,已经选定了时间地点,等正月过了就开工。最近几天,他到俊利家赴了两次酒。俊利说开业了让他媳妇青叶去打下手,他当下就应允了。青叶是春叶的妹子,矮个,上不了台面。柳胜想,留她在厨房烧个水、拔个鸡毛还是可以的。
转眼正月已完,柳胜收拾毕锅碗瓢盆各种杂物,就用一辆大三轮车分三次运送到县城。和顺鱼庄的鱼掌柜在前天才将东西搬完,一些没拉走的旧物,能用就用,用不成了统统作柴烧,重新置办。三天时间,四个人于忙乱中兴奋不息,不仅将房子从里到外打扫得一尘不染,换了新门帘和牌匾,还将厨房彻底整治一番,在房梁上悬了巨大的铁钩。柳胜欣喜地说:“这下才像个烧烤摊了。”傍晚,西街的乔铁匠使人将烤架送来。钢筋焊成的烤架漂亮大体,一个个灰青灰青的,青叶喜爱地抚摸了好一会儿。
正式开业前,金玲又去看了趟小鼠。小鼠一个正月都躺在床上,她的身体并没有因节日的喜庆而变好。相反,每次胡灿将饭送到面前时,她只能恹恹地咽下一口,就不想吃了。胡灿急得又给她炒鸡蛋,又给她炖鸡,听说羊奶补人,还专门让老赵每早上送两瓶来。一瓶是小鼠的,一瓶给他们的女儿胡漾。小鼠的乳房干瘪得像两个白色的小柿子,根本不可能有什么奶水。所幸胡漾吃得惯羊奶。胡灿放少许糖,她就吃得津津有味。胡灿见母女俩都能喝下奶了,心里别提有多高兴。
然而二月刚过,小鼠的病情又恶化了,不仅吃不下东西,连羊奶也喝不下去了。那些进入她口中的食物,都无一例外地吐了出来。胡灿见这情形又急又慌,连忙去请医生。刘医生把了脉,看过面相问:“有下红吗?”胡灿说:“有少量。”刘医生让他相跟着去抓药。回来时胡灿的脸色就黑了,黑得像墨块。小鼠躺在床上疲倦地睡去了。胡灿忙去给她煎药。煎药时一边吹火一边哭啼,像个上当受骗的农村老婆娘。彼时,无论是他家那只能够上天入地的小黄狗,还是那只使计偷吃兔子的胖灰猫,抑或是那位会嗑瓜子的老公鸡,皆难以明白他的心情。唯一明白他心情的刘医生不在这儿。然而他即便在这儿,也只能相跟着落泪,并不能挽救什么。
几天后一个夜里,小鼠去世了。对于这个在柳镇能排上号的姑娘,人们纷纷落下了沉痛的泪。大家意想不到,一向能干的小鼠竟会突然病逝。上天对她是多不公平啊!她才只有二十一岁,她不该这么早就离开这个缤纷世界啊!她的死,就如同一根尖刺戳在人们心口,越提越疼。
金玲得知消息后,身心暗淡地从县城赶回来。她抚摸着那张狭窄而诱人的鹅蛋脸,毫无一处血色,薄薄的嘴唇变为半透明,那上面吐露了多少无奈啊?!金玲多年后才说:她长了一张倾国倾城的脸,却可惜是个丫鬟的命。然而此刻,她却因承受不住这巨大痛苦,身体不由地向前倾去,正好压在小鼠的手臂上。她便紧握着那双手臂,伤心地哭起来。胡灿看见此情此景也顾不得伤心,怀里的胡漾正不依不饶地闹着。金玲忙给她寻了只灯笼,橘红的火焰映着她那粉嘟嘟的小脸,成了屋子里唯一的风景。
六
小鼠死后第三天,柳镇的几个村子突然间爆发了瘟疫。这场疫病开始只是在人群中传播,每天大约有五六个人出现呕吐和痢疾症状,接着又在动物中传染开来。仿佛一夜之间,那些鸡鸭鹅兔纷纷染上了病,出现了拉肚子、摆头、咳嗽的惨象。几位年老的长辈意味深长地说:“这是小鼠的鬼魂作怪呢,得想办法镇压她,世界才能安宁。”这话初一听没错,但很快就有人站出来反驳:“小鼠那样个孩子,怎会祸害人呢?而且她也是这场瘟疫的受害者。她的死是给了我们一个讯号。可惜没能及时察觉。”
说这话的人是刘医生。刘医生仔细检查了小鼠的身体,发现了某种病毒的存在。然后急命胡灿将其下葬,又在棺材上撒了一层厚厚的石灰。唉,刘医生终究可怜小鼠,不忍心把她烧掉。小鼠的尸首一下葬,人们嘴里才松了一口气。然而瘟疫却并没有停止,染病的人数仍在增加。一些体质不佳的鸡和兔,在熬了三个晚上后,无奈地死去。猫和狗见了这一幕,更加战战兢兢,它们不吃那些病禽剩下的食物,连见了它们都要绕道走。
那些染病而死的鸡鸭,人既不能吃,也不能给动物吃,唯一的作用就是扔进粪池里壮肥。但是很快,县上就来了“抗疫大队”。他们说那些死鸡不能扔在粪坑里,得挖坑掩埋,不然病毒就会通过空气传染。他们说完,还挨家挨户喷洒消毒液,大街上,马路上,树叶上,到处都透着一股酸味儿。这时天气见热,酸味儿在空气中传播很快,它们无孔不入,比杏花村的花香都浓。
一天,抗疫大队又在喷洒消毒液,柳胜回来了。他说县上一些农户的鸡鸭也病死了不少,而且隔壁县也有几个地区出现了瘟疫。看来这场瘟疫范围很大,一时半会难以控制。他又说:“城里的烤鸭店都关门了,就连一些饭馆也只提供素菜。看来得另想办法了。”金玲听了颇为失望,知道自己的烤店也得关门了。不料柳胜又说,他准备把烤架卖了,改开餐馆呀。金玲吃惊了一会儿,说:“开餐馆花费大,而且人手不够。”柳胜自信地说:“成本大,收入就多。等瘟疫过去就正式开张。到时候把各色弄全,再多招几个人。”金玲为丈夫宏大的理想感到担忧,因为公公留给他们的财产不多了。而这次鸡鸭的全额死亡,算是彻底结束了她家长达二十年的养殖业。在埋葬那几百只堆积如山的尸体时,她悲哀地落下了泪。
来势汹汹的瘟疫持续了一个多月,最后,在抗疫大队的全力奋战下结束。村民们高兴地举办起庆功宴,大家轮番向英雄们敬酒。吃完一顿简单的素宴后,抗疫大队带着如潮的欢呼声离开了。
在这场宴会上,唯一没到场的就是胡灿。胡灿因为小鼠的事一直躲在家里。纵然旁人争论不休,但他就是不相信瘟疫是小鼠带来的。另外,他女子胡漾也离不开人。而说起胡漾,胡灿想:如今家里就剩下父女两个,他不去出摊,女儿的羊奶从哪儿来?他出去了谁又来照看孩子?便打算把胡漾送到柳庄她外婆那去。但转头一想:外婆家有两个表哥,一个是大舅的,一个是小舅的。二舅今年刚结婚,但听说媳妇也有了。这时候把漾漾送去,不是给丈母娘添麻烦吗?还要看人家脸色。于是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很快,柳镇上就出现了一副特别的画面:一个年轻男人挑着担,背上拴着孩子,在各个村子里叫卖烧饼。一些老人家心慈意善,很想帮胡灿带孩子。这中间就有金玲她婆婆赵氏。赵氏看见胡灿挑着担子从门前经过,就喊:“胡灿胡灿,你把漾漾给我留下。”胡灿知道金玲夫妇去城里开餐馆了,老婆子闲了,想给自己揽点事做,便说:“婶,那我就把漾漾放你这了。等晚上收摊了我来接。”胡灿喝了水,将奶瓶留下,就挑着担子走了。 一天,赵氏对胡灿说,她要认漾漾作孙女,胡灿痛快地答应了。这之后,胡灿让老赵每天早上把羊奶送到柳家,他自己也隔几天就提着礼物去看看。日子就这样慢慢地熬着。
七
夏天来了,柳胜餐馆的生意相当好。与此同时,他们也更忙了。早上天麻麻亮,俊利就蹬着一辆三轮车去菜市场买菜。等他回来时,青叶已将茶水烧好,正和金玲一块儿择菜。这时街道上已经陆续有些人了,只不过吃饭的少。一到了中午,男人们成群结伙地进来喝酒,厨房的炒菜声便一刻也不能停下。端瓢的老周是河南人,塌鼻子,小眼,做起饭来有一把刷子。在领到了每月的五百元工资后,他的厨艺更高了。不仅变换花样,还自创了几个小菜。这期间,俊利也将他女儿慧香接到了县城,一家三口过上了城里人的生活。
如今就只有金玲每隔半月还回趟柳镇了。一是给赵氏买吃的,量盐称米;二是为了回梨花村去看她爹。每次回来,赵氏还是老样子,但她爹就变多了。不仅精神很差,背还弓得特别厉害。仿佛上次的瘟疫在他身上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金玲瞥见一个细枝就能把父亲绊倒时,眼泪就不自觉地流下来。
她在梨花村住了两天。一天,刚进家门,就听见俊利急慌地跑来了。她忙问怎么了?俊利一副神魂未定的样子说:“柳胜把人伤了。”赵氏正抱着漾漾喂奶,只听手中的奶瓶“咣咚”跌在地上。她心思短浅,除了骂想不到其他的,过了半天才问柳胜为啥伤人?俊利面未改色,说道:“他今儿出去打麻将了。一回来唤老周炒面。老周把面端来,他没吃,喝了几口酒……接下来就到厨房拿刀砍人了……”“那他到底为啥事砍人?”金玲焦急地追问。“听说他和那人有过节,具体的我也不清楚。一切都得等法院判决。”婆媳俩一听,顿时失了支撑,头脑麻木地坐在地上。
半月后在法庭上,作为整场案件的详细见证者,老周耐心地讲述道:“我见一他进来,面色不大好,便以为出什么事了,但我没在意……后来,他提着一把刀出去了,我还以为是切西瓜呢,也就没问。谁知没过多久,突然听到一阵尖叫,大厅顿时陷入了吵嚷。这时我出来了。只见他握着刀坐在地上,旁边还躺着个人,胸口和嘴里一齐冒血……我听说还有个年轻的被砍伤后逃走了,他却没追,只是给那倒下的又补了两刀……”
受害人吴彪在送往医院的路上断了气,柳胜的杀人罪名最终成立。三天后,在市里的审讯会上,赵氏和金玲泪眼汪汪地听他陈述着杀人的原因。原来,吴彪因为当年那起伤人事件,带着一家三口逃到了外地。他们躲了几年,一切都平安无事。前年,吴彪他老婆去世,他才想着回柳镇再做点生意。谁知生意没成,反倒赔上了自己老命。他儿子吴俊也想不到,昔日的柳胜,竟会如此地报复他们。
柳胜讲述完了。一时,无论是法官,还是书记员,还是旁听者,皆大为震惊。接着竟有人为他求情,称他不该被判死刑,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被害得不能生育,这个仇应该报!而且报得好!”对于不懂法的侠义人来说,这些话当然可以理解。但紧接着,竟有个警官突然站出来说:“那伙人当年犯案潜逃,已经是重罪。他们把一个弄成白痴,三个打成残疾,一个变得不能生育。这笔账该怎么算?法院应该讲个公道,上天也应该还个公道……”
话音未落,吴俊又指着自己脸上的疤痕讼诉了一遍,现场再次陷入混乱。有人说:“事情因刀子而起,该判刀子重罪,应处以死刑。”这时的刀子已经是个精神病人了。他完全听不懂别人在说什么,只是盯着面前几个熟悉的脸在左右晃动。而他的老父亲,此刻正立于一旁,胳膊和腿不停颤抖着。
半个时辰后,法官宣判了结果:伤人者刀子,率先伤人,此后又遭重创,致使精神失常,终生遗憾,因此两处抵消,不再追究。然柳胜、王波等人,无故受害。罪犯潜逃十年,应当严肃处理;又,柳胜重伤吴彪父子,致使一死一伤,乃是蓄意报复。虽然事出有因,于情有理,然亦难逃杀人之罪。故法院研究决定:伤人者刘偏、张保、王最等,犯案潜逃,今已辑获,分处有期徒刑五年;柳胜报复杀人,情有可原,因果相销,赔偿受害人十万元,另处有期徒刑十二年。即日立案!
当金玲搀扶着赵氏从法院出来时,看见她爹正蹲在路边的杨树下。她爹那把散骨头,好像一蹲下就无法再起来,只能痴痴地望着她,眼水从鼻角溜下去。她忍住了,没有当爹的面哭起来。
八
立秋前后,金玲从老五那儿捉了两只猪崽,每日给它们饮水铡草,挠痒搓背,照顾得比娃娃都亲。这天,她正在喂猪,突然感到一股莫名的恶心,欲吐又无,腹部疼得厉害。赵氏关切地说:“吃坏肚子了吧?”金玲这时已经上气不接下气,趴在了猪圈旁。赵氏忙把她扶到椅子上,叮咛说:“你待在这儿别动,我这就去喊医生。”
一会儿,刘医生来了,诊过脉后说:“弟妹这是有了。”赵氏不解地问:“有什么了?”
“有身孕了。”刘医生坚信地说。
“身孕?”赵氏难以置信:“多长时间了?”
“差不多有两月了。”赵氏听后脸色方才好转,同时又淌眼抹泪地骂道:“儿啊,你造的孽。前脚刚进去,媳妇就有了。你多等几天,也不会杀人了……呜呜呜……”
是啊,谁也没想到,就是那几根百年何首乌起了作用。然而却阴差阳错,将一件好事折没了。这在人们心中难过了好几天。他们不埋怨柳胜,反而像对春叶那样待他媳妇。
一个雪花纷飞的早晨,金玲生下个男孩。给她接生的是黄婆婆。黄婆婆对这孩子爱得深,不仅给他脚脖子系了红带子,还给他取名放放。从此,放放就成了一家人最大的希望。
第一槽猪出栏后,除过成本净盈利三千元。这让一家人很高兴。次年金玲扩大了猪圈,增加了养殖数量。又赶上养猪的红利期,一槽除过饲料和粮食,能净收入一万多。而赵氏自从有了孙子,对孩子的喜爱更胜从前,他让胡灿把漾漾送来玩。漾漾已经两岁了,文静得有点儿小姑娘样子。放放却一会儿闹一样,累得他奶奶疲惫不堪地说:“放放要是有漾漾那么乖就好了。”金玲笑着说:“漾漾是女孩儿。”
漾漾五岁时,已经比同龄孩子高出一大截了,她扑闪着一双大眼睛,像两只扇动着翅膀的花蝴蝶。微微凸出的下巴,扎着两个小马尾,妥妥的美人坯子。金玲喜爱地说:“这随了小鼠了。”而这时,又轮到一些爱开玩笑的妇女来打趣了。她们常在清早买菜时遇到胡灿父女,有人就笑着说:“胡灿胡灿,这是你从哪儿捡来的娃娃?”胡灿说:“是我女儿。”另一个捂着嘴说:“怎么可能?这么漂亮的丫头,一点儿也不像你。别是你老婆和别人生的吧。”在场的人都笑了。胡灿没生气,却说:“你们是不黑,可你们的娃娃也不见得有多好看。”这时一位带男孩的妇女就说:“胡灿胡灿,让漾漾给我做儿媳吧,我帮你照看她。”吓得漾漾一把抱住篮子,眼泪一串串跌在野花上。
这个晚上,胡灿躺在床上想出了一个主意,他决定把漾漾送到学堂去。谁说女孩子就不能接受知识了?他家漾漾比那些毛孩子聪明多了。他接着又决定给漾漾在学校订餐,这样她中午就不用回来了,也省得被那些多口烂舌的人打趣。
到柳镇小学开学前,那群平日里淘气惯了的男孩子们早已从山上撤下来了。他们把羊放回羊圈后,就开始洗书包,从里到外,一丝不苟。而漾漾也就是这时得到了她的“粉红猫”。那天收摊后,胡灿带着女儿去买文具,除了铅笔、本子、橡皮擦、小刀,她还看上了一只印有白色米老鼠的小书包。胡灿说不好,硬给她挑了个“粉红猫”。漾漾没得到老鼠,只能无奈地背起“粉红猫”。回去路上,身后立马吸引了一群粉丝。
九
两天前,金玲去了躺市里。柳胜穿着灰色土布褂坐靠窗前,说他已经洗心革面,决定重新做人了。让她不要担心。金玲递进去一个包袱说:“这是几件衣服,你留着换洗。这些钱你拿着,买点好吃的。”柳胜说他在里面不愁吃不愁穿,金玲还是强行塞进衣服里了。他捧着衣服泪水长流。从门口出来后,听看守人员说,柳胜在这儿表现很好,很可能会减刑。她欣慰了半天,随后又做了一个重要决定:她要把放放送去上学。
那时柳镇小学还没有幼儿班,只有几个因特殊情况而从省城转来的孩子接受过学前教育。放放所在的班上一共有二十二个学生,老师是杏花村的一个老头,年纪虽大却一身清气。他孙子李飞也在这个班。因为性情比别人开朗,又上过学前班,所以一来就做了班长。李飞有些调皮,经常捉弄同学。放放每次见到他就远远躲开,一来二去被李飞发现了,就专门找茬儿。
一个星期五,放放被扣留了。李老师吃完饭后疲倦地坐在办公室喝茶,让李飞代替检查几个学生的作业。李飞将其他人的作业翻上一遍,说声“可以”,就放了。唯独放放的,他一口咬定不合格,要求做了又做。放放做了两遍还是不合格,两人就打起来。放放的身体比李飞强壮。他们在地上扭打着。很快,李飞的衣服扯烂了,而放放的嘴角被扣流血了。
这场战斗的开端就不公平。李飞是老师的孙子,放放不敢太下手,导致吃了亏。不过庆幸的是,李老师走来二话不说,先狠狠地抽了李飞两耳光,又要领放放去上药。放放说声“不用”,眼窝红红地冲出了教室。李老师在后面喊也听不见……
他跑了一会儿,看见漾漾正坐在大柳树下。漾漾走过来说:“你以后再让扣留,我就不等你了。”放放气愤地叫出了她的名字,而且叫了好几遍。为此,金玲之前已多次骂他,让他把漾漾喊姐,不能叫名字。他平时喊着姐,可一生气就又直呼其名。漾漾也不理会,他就抢了她的“粉红猫”,在前面像个青蛙一样蹦跳着。漾漾这才追赶他,两人从白龙桥上一穿而过。忽然,背后传来一声呼喊:“你们慢些跑,最近那边修路,车多,小心碰了。”放放回过头看是黄婆婆,喊了一声“太太”,就接着往前跑。漾漾却被黄婆婆叫住了。
“漾漾,你追他干啥呀?”黄婆婆兴致勃勃地问。“他抢了我的书包。”漾漾哭着说。黄婆婆耷拉着眼皮,抿了抿雪白的头发,兴高采烈地说:“走,漾漾,太太给你主持公道,今天非让金玲把这个臭小子揍一顿不可。”
金玲此刻正割了一大把韭菜,坐在院里包饺子。见漾漾扶着黄婆婆进来了,忙将她扶到椅子上。赵氏又冲了杯豆奶粉,两人拉起话来。
黄婆婆比赵氏大十三岁。她一辈子没嫁人,但心好,几个村的两三辈娃娃都被她喜爱着。就连赵氏小时候都一直跟在她屁股后面跑呢。那时候她不仅是柳镇最漂亮的姑娘,还有个如莺啭般好听的名字——黄欢。
一年,黄欢的爹将她许给了吆车的田改。田改那时也是个精爽小伙子,至于他的模样,柳镇现在已经没人知道了。只知道她宁死不嫁,她爹气狠了就一直打她,她挨了打就跑到白龙河边去。也就是那时,她结识了三河镇的代珂,代珂这个名字像女生,但其实是个男人。他家三代人都是教书先生。代珂这个名字是他爹取的。他爹喜欢读《红楼梦》,于是给儿子取了这个名。黄欢听说代珂在三河小学教书,就经常偷偷去找他,还给他带杏花村的杏花饼,梨花村的梨花糕,河西的老烧饼。只不过那时候卖烧饼的不是胡灿,而是他爷爷胡川。
后来她和代珂好了,两人经常到白龙河捉鱼。那时候的鱼又大又傻,黄欢往水里丢馒头屑,它们就一个接一个游过来了,结果都钻进了代珂的渔网中。代珂收网后,总要挑一条最漂亮的放生,黄欢问他为啥这么做?他说如果有一天见不到她的面,就指望这鱼给她送信呢。
“鱼能送信吗?”黄欢吃惊地问。代珂向她解释后,她听了恍然大悟。从此更加佩服他的才学和想象力。多年后,她带着漾漾守灵的时候,就总结般地告诉了她这件事。漾漾那时不信,多年后终于信了。
不一会儿,放放就将书包还给了漾漾,并邀她一起踢毽子,漾漾生着气不理他。金玲又进了厨房,黄婆婆坐下烧火,淘气地说:“漾漾这丫头以后不知便宜谁呢?我看不如就给放放吧。”金玲笑着应和:“我也是这意思。”漾漾吓得脸色煞白,一下子扑到黄太太怀里央求起来。
十
夏日的一个深夜,老金去世了。关于他的死因,由柳镇唯一的侦探小孔调查了五天后终于揭晓。原来,他是喝醉后被一条狗咬死的。那晚他从老张家喝酒出来,一路上跌跌撞撞,不知怎么就撞上了一只狗。那只狗正在啃死老鼠,牙齿上的毒液嵌入到这个瘦老头的皮骨里,就要了他的命。小孔自信地说:“狗以为老金要抢食才咬了他,主要是他的背太弓,夜色又黑,狗才把他看成了狗。”村民们对于这番话无法置信,但那条狗确实紧跟着老金毒发身亡。
老金的死对金玲来说犹如晴天霹雳,那些日子里她经常以泪洗面。多亏俊利和胡灿从旁劝导,又帮着料理了老金的后事。梨花村的那两间土房,金玲一直留着,就连她爹生前穿破的衣服,她也存了五件留念。当一切稍微过去后,她似乎才明白,那一年注定不寻常。
秋收前后,柳镇挨家挨户都在忙着收麦子。胡灿虽然是一个人,但也种了几小块地。漾漾同父亲把麦子收回来,就摆在院子里晾晒。胡灿则又挑着担子出门了。柳镇的大人早已忘记他挑了多少年担子了,孩子们也只记得他烧饼的香味儿。无论在外面流浪多久,回来仍想着他的烧饼。多年后,当人们再次回想起这味儿的时候,一个个感动得落泪。
那天下午,河东的施工队旁围了一大堆人。春叶从旁经过,才听说他们在讨论一个重大问题——有人被车轧了!!!她害怕又好奇,柳镇上已好多年没出过这种事了,是谁这么倒霉,会被车轧到?施工队中有人怜惜地说:“是个卖烧饼的。当钢管从上面掉下来的时候,他没来得及跑……接着又被过路的小车撞了一下……唉,要是没小车也许还……”
春叶没看到被轧的那个人,他已经被救护车送走了。施工队的人将三轮车扶起来,滚了一地的烧饼上不知是酱还是血,这时,她那一颗忐忑不安的心终于定了。她看见,那一张张娃娃脸样的烧饼上,有漾漾小手留下的印子。她的泪很快像滚豆一般滚了下来,接着,思维便陷入麻木。
不知过去多久,当她筋疲力竭地回到村里时,所有人都得知了这个消息,他们也都和她一样痛哭。她忙去胡灿家,门锁着。又去了金玲家,门仍锁着。她十分无奈,只能回到自己家中。这时老壮正在杀一只鸡,她问:“下午发生的事你知道了吗?”他点了点头,接着杀鸡。
夜晚,老壮带着保温罐出门时,整条街道都弥漫在一股肃杀中。“再也吃不上烧饼了……”他突然说出这一句话。接着不禁担忧起漾漾来:“就那么一个娃娃,可怎么活呢?”他想不管春叶愿不愿意,他都要照料漾漾。他没了一个儿子,因此瞧这孩子更亲。他一路上自言自语地到了医院,见金玲正搂着漾漾坐在走廊上,他没打扰她们,而是静静地靠下来……
胡灿的尸体在第二天被送回河西,村里的每一家都有人来帮忙。就连行动迟缓的黄婆婆也来了。她搂着漾漾哭了半天,说以后就住到太太家去,有太太照顾她呢。众人把黄婆婆扶起来,开始入殓,钉棺。老人和孩子们的泪根本止不住,纷纷像花瓣一样飘洒着。此后三晚,黄婆婆一直守在漾漾身边。按理说她不能守灵,因为胡灿是她的孙辈。但她也不管这些,执意要陪漾漾守。漾漾也就是在这冰凉的夜里,听黄婆婆讲完了她的故事。
一个阴雨绵绵的傍晚,黄欢在白龙桥上提着鱼篓经过。其实也不是经过,而是来来回回地徘徊着。她刚从河里捕完鱼,这会儿在等代珂。代珂来了,他依旧将最漂亮的一条鱼放入水里。放完鱼,他们看见一个黑黢黢的身影伫立在堍头。黄欢没分辨出是谁,那身影就朝他们冲了下来。近了才认出是田改。但她看不清田改的脸,只预感到他不怀好意。果然,他一冲过来,就朝代珂的额头上攉上几拳,代珂受力跌落河里。
“田改,你干什么?”黄欢怒不可遏地骂到。田改不回答,仍要去打。黄欢就挡在他面前,不料被他一把推倒。代珂这时从河里爬起来,他的力气远不如田改。田改便狠狠地捶他,又用脚踢……
对于这突如其来的打人事件,黄欢心知肚明。田改从小喜欢她,后来又求了她爹很久。黄欢爹见田改老实,心眼又诚,而且家里光景也不差,就同意了这门婚事。可是黄欢不同意。她不仅不同意,她还爱上了代珂。田改从此耿耿于怀,对代珂恨之入骨,今天刚从县城回来,走到白龙河时就看见了这一幕。他心里的怒火再也抑制不住了。
“我要揍死你!”田改吼叫着就从三米高的河坎上一跃而下……
黄欢知道无法阻止,忙去叫了人。等到两个过路人赶来时,田改正坐在河滩上尽情地喘着气。黄欢没看见代珂,揪着田改衣领急躁地问。田改解气地指了指河里,接着大笑起来。黄欢没理他,蹚进河里寻人去了。可是哪里还有人迹?刚才的洪水将一切都带走了。黄欢没有绝望,又喊来一群人沿河岸找,可还是没有找到。后来,代珂的父亲告了田改,黄欢便在一旁做证。田改被判了十五年。出来时已经是个白胡子老头了。他没回柳镇,从此再没来过。至于黄欢,她一生都没嫁人。因为她心里面的那个人死了,而她,又是少见的将爱情奉为信仰的。
漾漾听完黄太太的事,心里开朗起来。她用小手擦了擦太太红彤彤的眼睛,可怎么都擦不净。她明白了,人老了眼泪就特别多。
十一
胡灿下葬这天,细细的冰花如锥子从头顶上落下,既落在棺材上,也落在柳镇人心里。傍晚,送灵的队伍从荒凉的北山陆陆续续回来,一个个垂头丧气,苦不堪言。他们将柳镇上一百多年历史的手艺人送走了,从此再也没人卖过烧饼。
漾漾被金玲引回了柳家。从那天起,金玲就把她看成了自己的亲生女儿。同时放放的态度也有了大转变。他不仅不再气漾漾,还处处帮她。有个三年级的男生嘲笑漾漾,说她没爹没娘,寄居在柳家,实际上是做了人家的童养媳。漾漾很委屈,蹲在操场边啼哭。放放就把那个比他高一级的男生约到了树林,用一根提前准备好的杨树棍同他“大战”一场。很快,对手因找不到随手匹配的武器,被打得跪地求饶。第二天,那个同学的家长告到了校长那儿。校长是上了年纪的长辈,深知这其中纹理,笑着说:“小孩子打打闹闹再正常不过了,还当个正事来闹。”说罢再不理会。事情也便不了了之。
经历了打架一事,漾漾很感谢放放,两人变得越来越好。
时间在柳镇过得飞快,转眼,漾漾小学毕业,考上了柳树中学。而放放因为留了一级,还在小学。这中间的琐事不必细记。只说在入学的前一月,金玲去春叶那儿为漾漾打了床新被褥。春叶如今在镇上开了家弹花店,不大,却承包了柳镇所有的生意。春叶喜欢地说:“混得真快,漾漾都是大姑娘了。你要给她多买几件漂亮衣服,不然被人笑话呢。”这些金玲早就想好了,她不仅要给漾漾买漂亮衣服,还觉得漾漾最近发育了不少,该穿内衣了。
当她们来到服装店时,一群妇女的脖子便凑过来问:“这是你女儿吧?”金玲说“是”。她们就都盯着她换衣服,并夸道:“真是个小美人儿。”漾漾的脸很快红成樱桃。金玲挑完几件衣服就走了。路过白马河时,又不得不停住脚步,坐下来缓缓神。漾漾忙又给她捶背,脸埋在她怀里难过地哭着。
自从金玲夏天查出肺炎后,一大家人都不好了。放放一放学回家,就凑在他妈面前说开心的话;漾漾一边做饭,一边给她唱歌听。然而金玲的脸上依旧闷闷不乐。她被折磨得整夜睡不着,翻来覆去,寝食难安,仿佛突然看透了活着的滋味儿。于是呕气说:“吃药也不顶事。几时死了就彻底好了。”漾漾哭得更厉害了。金玲靠在她肩膀上,带着责备的口吻说:“你不要哭,没出息。你让我靠一靠就好了。”
入学这天,金玲本来要去,漾漾阻拦了她。让她在家好好休息,她很快就会回来。放放用自行车将漾漾的衣物送到学校,为她办了入学手续,又整理好内务,两人这才想起吃饭。但学校的食堂今天并不营业,他们便只能去外面的餐馆吃。
放放进入这家餐馆环境不错,他便随口说道:“我以后也要开个餐馆。”漾漾连忙阻止:“你做什么都成,就是不能干这个,你一提起来我就难过。”放放忙说他只是开个玩笑,他的梦想是去当兵,只不过现在年龄不够。
漾漾鼓舞道:“你好好上学,我在这儿等着你。”从饭馆出来,他们沿着一条小径散步。放放趁机摘了个青柿子给她,说:“等柿子熟了,我亲自摘一袋子给你送来。”漾漾开心地笑了。
第一学期结束时,漾漾在全年级名列第二。金玲喜悦地说:“漾漾为家里争光了,得好好犒劳,正好后天是她生日!”于是让俊利把黄婆婆也背来。
黄婆婆一来,就和赵氏坐在床上拉话。漾漾拿了蛋糕给两人喂。黄婆婆吃着吃着,眼泪就滚下了下来。
开春,金玲的病基本好了。她正在洗衣服,这时,一辆公安车停在门口,走下来一男一女两个穿制服的警察。
“你好,请问这是柳胜家吗?”女警问。
“是的,请问你们有什么事吗?”
“你是他什么人?”
“我是他女人。”那个女警看了看她说:“我们来,是有个不好消息要告诉你,不过,也可能是个好消息。”金玲心生焦虑,忙问什么事?女警说:“你男人上礼拜患了病,我们第一时间将他送去医治。现在病好了,不过精神上有点反常。”金玲不懂什么意思,就问那个男的。男警没好气地说:“就是傻了,变白痴了,懂吗?”金玲摇摇头:“这不可能。怎么会突然病了,又成了痴呆?”女警说:“据医生检查,他是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情绪长时间不能排遣,最终才会失常!”
“怎么会无法排遣?这不可能。”女警无法回答了。男警察说:“不过这也是个好消息。监狱审查组研究后,根据你丈夫在狱中的表现,决定将他提前释放。你三天就可以去领人了。”金玲愣住了,那两个警察默默地爬上车,迅速地走了。
三天后,柳胜在妻子和儿女的簇拥下走进了家门。赵氏见到他时“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但他毫无反应。金玲看见这一幕,心里不知该欢喜还是悲痛。她的丈夫进去了十年,如今放出来了,她不该欢喜吗?可是,他却变成了傻子,连他亲妈都不认识。他活在外面与活在监狱里有什么区别?金玲知道,从十年前那天起,他就将自己永远关进了监狱。
十二
柳胜回到家这些日子,每天都有一批亲友前来探望。这天又来了三个人,带了一堆礼品,说是柳胜的朋友。其中一个和柳胜年纪相仿的男人,留着胡茬,浓眉瘦眼,两个门牙似乎是铁制的。他说他叫王波。金玲记起了,他就是和丈夫一同被打伤的人。王波说:“这是我儿子王滂,那个是陈东的儿子。陈星前几年出车祸死了,他哥陈东又得了脑梗,说不来话;刀子现在是个精神病人了,你知道。可谁能想到,柳胜却又成了这样……我们几个兄弟从小到大,如今算剩下我独个了。”说着便哭了起来。金玲一边安慰他,一边让放放带着两个哥哥去玩。王波说:“嫂子,我这次来,除了看望你,还有就是看看有什么困难的?王滂今年考上了军校,要去新疆,以后很可能就留在那边工作了……”金玲知道他要走,而且可能再也不回来,便说:“这是好事。谢谢你费心想着,这几年日子好了,也没着什么难处。”
王波走后,放放说他也要考军校。金玲知道这是他从小到大的梦想,就说:“你能考上最好,考不上也别为难自己。”放放斩钉截铁地说:“我一定能考上!”
高考成绩一发布,放放果断填报了几所军校,结果被顺利西部的一所学校录取。走的这天,全村老少都赶着来送他。他是柳镇新社会来第一个当兵的人。孩子们怀着无比敬佩的眼光看他。妇女们都在议论柳家出了个好儿子,几代人都光耀门楣了。
漾漾和放放在县城分手时,终于按捺不住,泪水和珍珠一样滚落下来。放放说:“如果我干得好,也许就在那边娶个新疆媳妇,不再回来了。”漾漾抹着眼泪说:“你要是不回来,我就领着一家人寻去你,看到时候部队会不会留?”两人依依不舍地告别了。
漾漾大学毕业后,就回到柳镇小学教书。这期间,县城的张书记曾多次打电话来催,让她去教县高中。她却一直找借口拒绝。张书记不解地问:“你为啥非要待在山沟沟里?”她说:“我爱那块地儿,离开了就像丢了魂儿。还有那条河,我每个礼拜都要去看鱼。”张书记没辙,只能算了。
那年冬天,黄婆婆去世了。她一生无儿无女,死后很难被人记得。漾漾就常去白马河边烧纸。又从水桶中挑出一条最漂亮的鱼放回河里,对它说:“鱼啊鱼,你能不能像代珂对黄婆婆一样呢?”鱼听懂她的话,淌着泪向下游去了。
一稿2019.7.2
修改2019.7.8
再改:10.3
定稿:2020.2.26晚
作者简介:黛珂,原名孔尧,男,陕西商洛人。
作品散见于《贵州文学》《国家诗歌地理》《长安诗刊》《大岭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