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是阳春三月,但总有反常的奇迹发生,或者这是特意为某位主角所做的情感的准备和渲染。因为反常地冷空气逆袭了,搞得整天都像要下雪似的。又冷又闷,这样的天气倒是让夜晚来得比昨日更早些。
莫图南睡得很早,今晚他也不想看书,因为他给了自己一个很充分的理由,那就是冷。
在这样不坚定的岁月,做一件很坚定的事,只要一个看似很不成立的理由,也会放弃或是改变原有的计划。这几乎是我们现在所有青年的专有属性。
莫图南很早就躺在床上,玩着手机,看完了所有自己感兴趣的视频,时间才十点过三分。这样的天气下,夜真的很静,一点儿不像往日,只是有丝丝的小风刮着纱窗。但感觉这已经很不错了,因为在莫图南的印象当中,这样的天气,不应该有风的,这使得他有点小高兴,但是,不管怎么说接下来怎么办呢?因为还是很无聊,每天都是十二点以后睡觉,但今晚才十点,怎么能够睡得着。他翻了翻身,换个睡势,因为这个睡姿玩手机很长时间了,脖子和肩膀有点酸痛。他又问自己接下来该干点什么呢?想了想,对啊!自己到现在还没上厕所了,可以去上个厕所的,在自己租的房子,厕所在外面,图南起身出去上了个厕所,洗手间里面他还照了照镜子,自我感觉良好一番。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他回到房间,但是时间还远远不够到十二点。接下来他又要干嘛呢?他又在盘算,他环顾自己租的这间小房子,一切都是那么简单,那么井井有条,没有什么可以打发他无聊的时间。终于想不到什么可做而又很无聊的时候,莫图南有点后悔当初的决定了,他不该这么早睡觉的,如果是看书看到现在的话,他至少能看十页左右的数学题,那是一个多么不可思议的概念啊。但是每次他都是这样,自己做完某些事情就后悔。比如上网打游戏回来,他就想剁自己的手,每次都默默告诉自己,今天你浪费了五个小时,浪费了不需要支出的二十元。每一次懒床,他都会说,明晚睡觉,一定不要拉窗帘,因为拉上窗帘光线太暗,太好睡觉,闹钟都叫不醒。
图南回过神来,看见书桌上,电脑还亮着,台灯也还亮着,眼睛中闪过一丝惊喜。他有事可做了,他拖着人字拖过去把台灯关了,但是,电脑的话现在他还不想关,因为他躺在床上联wifi,但是他又不想在十二点的时候起来关电脑,那样对他来说是极其挑战的。那怎么办呢?,他灵机一动,把电脑设置为自动关机。他拍了一下手,说,哎呀,我都佩服我这智商,安排得太合理了。他高兴的关了房间的灯,最后一次上了床。
但是他还是很无聊。他在心里面问自己,时间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当你想尽一切办法想要把它磨过的时候,说它是蜗牛一点儿不为过,当你想尽办法想要把它留住时,你这才感觉它就是兔子的尾巴在掠过秋天的草原一样,神秘和迅速。我做了这么多事情,才十点二十七啊!
真是受不了了,他躺在床上静静地听小风刮纱窗的声音。这让他想起小时夜晚候躺在床上,透过门缝看天空的星星。图南觉得那时候的星星比现在的星星亮很多,夜空却也没现在这么黑。那时候他总问母亲一些很幼稚的问题。或者看着星星想些自己从未了解,从未听过的东西。万千年代变化中,似乎唯一不变的是风。他清晰的记得,那时候的风刮门缝的声音就是现在小风刮纱窗的声音。
对啊!我该打个电话回去了,表姐不是说我几乎从来不往家里打电话吗?只是要生活费了才打电话。那我现在就打个电话回去呗,以后她也就不再经常教育我说心里没有家里的老人了。
现在他们也该忙完了吧,虽说母亲和表姐开个小饭馆,生意还行,但是现在都十点半了,怎么说也忙完了吧。那就打个电话给老妈呗。莫图南手机上直接输了号码,他没存自己父母和哥哥的号码,他都记住了各自他们的号码。因为他听到过一件很真实的事情,就是,他的一个伙伴,在外地,身上的手机和卡被偷了,身上只有一张身份证和一块五角钱。想打电话给家里人求助,但是他都不记得父母的号码,号码只是存在了手机里面。身上又没有太多的没钱,最后没办法了,缠着指挥交通的警察借了十元钱,上网联系朋友,问朋友借了钱这才回到家。他听了这件事,有点后怕,如果是自己怎么办?连身份证也被偷了怎么办?他可没那位伙伴有勇气,缠着别人借十块钱。从哪以后,他就特意记住了,父母和哥哥的号码。
电话铃声响了,不过是嘟嘟的声音,若不细细听,你都不知道,电话有没有接通。可是半天没人接,还没等电话自己挂断,莫图南就把电话挂断了,轻喘了口气,他有点小轻松。没人接,是在店里还是在回家的路上呢?因为在自己住的地方的话,母亲肯定会接他电话的。虽然老妈没接电话,让他感到一阵轻松,但这样他想让表姐知道他已经向家里面打电话了,而且还不是为了生活费的目的就达不到了。那要怎么办呢?他思索着,不如问问表姐吧,就说他们还没忙完吗?怎么打我妈的号码她不接?这样也可以给她一个信号啊----我是打电话回家了的,没有像你说的心里面没有老人。图南划开微信,在联系人中找到了,李老板三个字,他对表姐一直是这个称呼。他开始问李老板了。嘿!李老板,你们还没忙完吗?怎么打我妈的电话她也不接?李老板并没有马上回他,图南在想自己要和她聊些什么?对了,问问我老爸有没有过来市区里找活做。图南拿着手机,一分钟后,李老板回信息了。刚好要完工,你老妈在洗拖把。图南说,哦哦,你们生意怎么样?李老板说,自从你走后生意一直不怎么样,也不是说很差,就是那样看得过去嘛!图南又说,生意就是这样,说不清楚,而且国家今年经济整体不行。对了,我老爸过来了吗?李老板说,嗯,过来了,不过这边没活,他去腾胜县找嘛,去了七八天又背着被子行李回来了,没有活可干,回来的那天好可怜啊,一脸的疲惫和失落,回来就委屈地坐在店里面烧烤桌旁的旮旯里面,一句话也不说。脸上又灰,头发又乱。看我我都想哭。他说那边没活可做,做了七八天的钱也没拿到,回来的车费钱都是从烟钱里面省扣出来的,他说他有好几天没好好抽一包烟了,回来就从我们店里面拿了十块钱买了包烟,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坐在门外抽,一连抽了好几支,你老妈看着他的背影直流泪。李老板一次性打了一串串文字过来。
莫图南被触了一下,全身酥麻,他咬着牙齿往肚子里面咽口水,把头侧向窗外小风刮窗纱的方向。父亲是一个木工,几十年的木工,技术很好,那时在家乡每一天都有做不完的活,而且工钱是最高的那一档,莫图南从高中的记忆起,就认为像父亲这样的人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没活做的,可能他的父亲也是一直这么认为的,更不可能想到今天会受这么大的委屈。
莫图南也和父亲在家里干过很多活,自己家里面房子的翻修,就是他和父亲完成的。他对父亲那张每天干活回来疲惫的脸早也是记忆犹新,而且以前每晚干活回来都是他和母亲做饭给他吃的。那时父亲也很累,很晚才回来,夏天还好,天亮了才出门,天没黑就到家了,冬天的话,天不亮就要出门,天黑了才回家。那时我和母亲几乎每晚站在姨妈家的阳台上看他是否回来了。那时候他回来,不管是夏天还是冬天,都把衣服脱了,穿一条大短裤,在两个水龙头前,冲去一天的疲惫。他洗澡很快,声音也很大,特别是揉毛巾时的动作和力度。来到厨房他总是有说有笑,向我和母亲炫耀他从工地上捡回来的烂钢筋等等的,那时母亲总是瘪着嘴,他也不说什么,毫不在意,因为母亲一直是这样,他都习惯了。他吃饭总也是很快,大口大口的吃,哽得喉咙都发出一种很怪的声音。我母亲总说我们哥俩吃饭不如我爸快,还说男人吃饭要如虎。不知怎地我也学了学,确实吃饭很快,后来渐渐的我吃饭也就快了起来。而且我竟然喜欢父亲吃饭的样子,每次他吃饭我都看着,都是大口大口的。很快地吃完然后说一句,收了。父亲一直是这样一个人,开朗能干和实际。图南心里面说,我很难想象啊!想象父亲疲惫回来,坐在小旮旯里面,满脸疲惫和委屈,土脸,灰头。一句话也不说,一连抽上好几支烟的样子。我真的很难想象啊!
莫图南牙齿咬得生硬,眼皮早已包不住那情感的沉淀了,不过他把侧着的头拉了回来放正,硬生生的没让它滚出来。他顿了顿,又问李老板到,江丽市区不是很大吗?难道找不到吗?李老板说,他骑摩托车跑了一天都没不到,在这边他的熟人也没有,况且今年活本来就少,那就更难找了。图南用泪水润花的眼睛望着手机屏幕,手指在屏幕上输入一串文字,那他现在在干嘛呢?李老板马上回了过来,那没办法啊!他去工地上,缠着一个不认识的建筑老板说他不做木工师傅,只做一个打杂的没有技术含量的苦力小工,老板没办法啊,就要他了,你老爸回来笑着说他干活比其他人卖力,老板说你干的活至少要比他们高三十块,就比其他小工多给他了三十块,你老爸回来还以此和我们开玩笑,哎,真是伤心的很,反正不管怎么说,他话都比以前少了很多。
莫图南看到这句话,再也忍不住了,他把手机盖在胸前,眼睛向房顶上看去,但是什么也看不见,眼睛感觉很沉闷,有一股千斤之力压在眼珠上的感觉。他哭了,再也忍不住了,不管他怎样调整睡势,泪水最终还是无情地打湿了耳边的枕巾。黑夜中,图南一动不动,窗外的小风还在刮着纱窗,声音依旧如此。只是更显悲伤和寒冷。
莫图南感觉全身发麻,身体重重地压在床上,他还是一动不动,虽然黑夜中我看不清,但是莫图南就是一动不动躺在了那里。此刻他不再怜惜泪水,他放下身上所有东西,任泪水肆意流淌,他和我说他想好好的,完完全全的哭一场。他憋喘出一口气,终于,我们的图南哭出声来了。在外面凄凉郁闷的夜风刮着纱窗的小房中,我们的图南肆无忌惮地哭出声来了。这要多大的触动啊!
他对我说,他早就该哭一场,父亲所做的远远不止这些,而他所要完完全全哭一场也不仅仅只是为了那两个男人之间的情感,这世间值得他哭的还很多,比如今晚的夜。他还说,今晚我哭得彻底是因为今晚所有的事物都值得我哭。
他努力回忆起父亲的点点滴滴,一丝一毫。但无情的是他失败了,他面前站着的就是那个男人,坚实与真实并存的男人,一直都是那样。中等粗实的身材,蜡黄微胖的脸,一辈子都不变的高平头,耳根处斜插着根根白色的鱼骨,那么白,那么亮,却深深的刺在了莫图南的喉咙,咽不下,咳不出。还有那一双变形的手掌,和那关节肿大的十根手指,以及身上那套永久破烂的工作服。图南努力地回忆,大脑却毫不思索的给他了这样一副画。即使仅仅是这样。莫图南的泪水一直无法拭去。
图南终于缩了一下腿,因为他感觉好冷,他踢了踢被子,把头从枕头上扯离,向脚看去,虽然什么都看不到,但是那还是向脚看去了,他吸了吸鼻子,鼻涕在鼻腔中发出浓郁刺耳的声音,比那小风刮纱窗的声音还大。但是他还是细细听了听风的声音,不光如此,他起身靠了起来,泪水奇迹般止住了,但他觉得这样哭还不够,他觉得自己哭的还不够完全和彻底。周围很静,很静。似乎所有的一切都在注视和倾听这位夜晚哭泣者的心声。图南靠在床上,缩着腿,将头和胸埋在大腿里,专心地听风声,因为他感觉他还没哭够,但是他又害怕哭泣。风是那么的悲伤,似乎整个夜中所有的悲伤都跑到这间屋子来了,都在触动着这位夜晚的哭泣者。图南起身,走向窗户,向外看却什么也看不见,风把他吹得很冷,冷得使他害怕,令他毛骨悚然。他害怕他失去一些东西,对的,我听见他和我说,他很害怕失去一些东西,很害怕,很害怕。他害怕失去一直卡在他喉咙的那根鱼骨,他甚至开始害怕失去有关于他的一切。
图南快速伸手把纱窗划过去,瞬间在这间屋子和整个黑夜之间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空挡,风无情地灌向他,使他无法呼吸,这似乎是一种痛恨和报复。短暂的停留,图南又快速把玻璃窗划过来紧紧的关上。风此刻停了。转过身,正如他想要而又不敢要的那样,他再一次哭了,嘴巴大大张开,说着一些连我也听不见的话语,有表情地哭的很伤心,扑在了床上。
慢慢地,他终于愿意回忆起那根鱼骨了,那一根深深埋在他心里不敢也不肯拿出来的鱼骨,他开始第一次愿意重温和回忆两个男人之间如情侣间温存着的记忆和感情。他开始第一次正视两个男人之间的战争与隔阂。他开始对两个男人这间的点滴变得矫情起来。他告诉自己没什么大不了的,现实只是一直如眼前这个男人一般坚实,而我始终不再愿意在现实中失去一些东西,或是害怕失去,更不用说是以后生活中的一丝一毫。
而,关于那根一遍又一遍提到的所谓的鱼骨,莫图南在哭泣中是这样和我解释的。
他说他现在喜欢吃鱼这是事实,你说一个人什么都不吃,光吃鱼,就能吃三斤活鱼,他难道不喜欢吃鱼吗?但是他说的是他现在确实喜欢吃鱼,以前自己到底喜不喜欢吃鱼自己也不是很清楚,特别是小的时候。但是他的父母都说他喜欢吃鱼,所以现在造就了他喜欢吃鱼这样一件真事。
莫图南说,他二十多年来,应该是吃鱼的二十多年,但第一次印象最深的是小时候他还没上学,那时候的夏天,莫图南和村里的伙伴整天泡在门前不远处的小河里,去做所谓的捞鱼摸虾,但是那时的河里那还有什么鱼啊,虽然河水很清澈。有一些鱼,但也都是小的不够一口,莫图南他们所谓的捉鱼就是那些很小的鱼了,他们能看见河里的小鱼儿游来游去,但是很少捉到,应该是从小对鱼的一种神秘感让他对鱼肉也产生了一种特殊的感觉吧。
这一天,河里飘着一条大鱼,是河岸上鱼塘里缺氧快死的鱼,主人家不要了就扔在了河里面,大家都认为是死了,莫图南把它抱过来细细端详,大鱼是这个样子的啊,第一次看见这么大的鱼。那时向他们这样的山村,一年吃上一两次鱼肉也是很幸福的了,图南当时很小,自然是很少见过的了。他抱着那条鱼,很滑,一下子又滑在了河里,幼小的他拖着鱼的尾巴在河里玩耍。突然他感觉鱼的尾部自己有力的动了一下,这让他觉得这条鱼还活着的,可是放开手,鱼依旧是那样,翻白着肚子,毫无生机。于是小小的他在水中使劲在鱼尾上掐了一下,突然鱼一下次挣脱他的小手,向前游去,游出一米后又是一副死相了。确实啊!这条鱼还没死呢!他使劲像小伙伴们叫喊,这条鱼还没死呢,但是没人信他。他急得快要哭了,他脱下自己的衬衫,抱住那条鱼,使它不再滑落。他光着身子抱着那条鱼奔跑在田野上,翻过一条条田埂,路上的人都问他,小馋鬼是不是抱着那家鱼塘里扔掉的死鱼。莫图南什么也不说,一直抱着那条鱼跑到家门口,此时他满年泪水,因为没有一个人觉得那条鱼是活的,都认为他馋,想吃死鱼。其实,我们图南没错,路上的大叔也没错,似乎错的是这个时代。图南想吃鱼这不假,但不是死鱼。
正是下午五点左右吧,莫图南把鱼抱到水池旁,父亲正穿着拖鞋在那里洗脸洗脚。看见满脸泪水的图南和怀里的那条鱼,哥哥说,爸爸小南抱了条死鱼回来要煮来吃嘞,其实,哥哥也希望那条鱼是活的。图南低着头默默不语,一直在哭。父亲将湿的毛巾盖在自己的头上,挽起裤管。他知道这是一个小男人需要一个大男人的时候,他们之间是不言而喻,却又说不清楚。他没去安慰图南,没有为图南反驳那些小伙伴,哥哥以及路边的大叔。而父亲只是走过来装没看见,说你从河里捉回来的鱼我看看,他接过鱼,在水龙头上冲洗了,扳开鱼鳃给哥哥和图南看了看,说鱼鳃还这么鲜红,鱼还是活的,图南你去厨房把菜刀拿来我杀鱼。莫图南破涕而笑,高兴地去把菜刀拿来。就只这样的,父亲没有去为图南解释什么,图南也没有向父亲哭诉些什么。只不过,那天晚上几乎从不做饭的父亲,为他的两个儿子很认真也很用心的煮了一碗鱼汤,以及饭桌上为一家四口端上的那条在父亲看来不是很大而在他两个儿子看来却很大的鱼。
似乎和中国几千年的传统有关亦或是自然界天然的存在,儿子和母亲之间的情感是最直白和最亲切的,而和父亲的关心和感情则是微妙和神奇的,我们甚至在有些时候,分不清或是弄不明这种关系和感情,有时会一度让我们为之苦恼。他们之间很少言语,它们之间很少有肢体的关爱,遗失一方,他们不会去找寻,只会埋在心里面,永远不表现出来。图南和哥哥从小就害怕爸爸,特别是图南,很小的时候脾气很怪,几乎不和父亲说话,气性很大,家里面的亲人除了母亲和老祖而外,任何人揍他一顿,会记在心里面很久,有几次,三岁左右的图南,因为调皮被爷爷和父亲揍了一顿,他竟然半个月不和爷爷,父亲说话,更不让他们碰,那时的图南才三岁啊!自那以后,若不是图南犯很大的错误,他们都不会揍他。图南从小就和妈妈睡,从没和爸爸睡过,连出去远方亲戚家玩时,也是妈妈背,从来不允许老爸碰。那时的他不知道这是否也是一种关系的联系或是爱的表达,他对那个坚实的男人在意太多,其实这种微妙的情感也就越深。
多年以后,有关那天晚上的鱼汤和鱼肉的滋味,莫图南早已忘记。只不过隔了这么多年后,莫图南还是很清楚的记得,那天下午,他跑去厨房拿菜刀的感觉和对那天那条鱼的鱼骨的美而震撼。他也清晰的觉察到,从那晚开始,鱼对他自己来说,那种感觉更加浓郁了,这中浓郁是不是在两个男人之间,他也不知道,反正后来的事实证明鱼在他们之间一直牵着一条神秘的线。
时光确实很快,快的让人在某些方面根本没意识。莫图南也渐渐适应,或是喜欢这个男人的存在,但是真的,这种感觉似乎是不需要意识的,因为本来是纯天然的。而,父亲大概也没意识到他是什么时候渐渐开始喜欢上煮鱼了,而且,味道一次比一次好,比图南老妈强多了。图南和哥哥,一直怕着父亲,父亲说一他们从不敢说二。开始长大的图南知道,这样的父亲天下很多,他们儿子给他们一个很不错的词,叫严厉。但是,依据图南的性格来说,他自己虽然一直很听话,可害怕就是害怕,叛逆就是叛逆,那些复杂的情感是单独而存在的,不应该是附加和糅杂的。
初中图南还没有被父母认定为喜欢吃鱼,在那件事之前。那是一个星期六的下午,莫图南回家是已是四点了,回家不久,爸妈就从县城回来,说肚子饿,让图南下两碗面给他们吃,图南煮了两大碗面,现在想想那时的面可真好吃。两大碗面爸妈都吃完了,那时老妈还说撑死了。吃完了父亲才往背篓里拿出县城买的三斤鱼,说晚上吃鱼,说着就把鱼给腌在了盆里,虽然图南也很开心,但是也没表现得那么强烈。五点半父亲和母亲在火塘边慢悠悠地煮着那锅鱼,图南从来没发现原来煮鱼的工序在父亲手中是那么复杂。六点二十准时开饭,哥哥不在,就一家三个人开始吃饭了,桌上只有一盆鱼,其他什么菜都没有。父母刚刚吃了两大碗面哪里还吃得下,所以几乎整个过程都是图南在动筷子,图南就是这样一个人吃下三斤鱼的。从那以后,父母都认为他喜欢吃鱼,渐渐的很多亲戚也知道,他也感觉到了,他是喜欢吃鱼的。也是从那时候起,父亲自己和亲戚也渐渐知道他鱼煮得十分好吃,特别是在家里面,那鱼的味道是公认的。这样的情况下,图南每次吃父亲煮的鱼的时候都默默告诉自己,我是喜欢吃鱼的,那就得有喜欢吃鱼的样子,而几乎不做饭的父亲,每次煮鱼的时候都很勤快,因为那时他已经坚信我煮的鱼是最好吃的,是他最爱吃的,这点让他很值得骄傲,也许在晚上睡觉聊天时,他会和图南的母亲这样讲,你看我只会做一个菜,但是,是一个全家都喜欢的菜。而他绝不会说,是他特别喜欢吃的菜。这就是,两个男人这间想不通却看得明的情感。
不久之后的一个晚上,两个男人之间的情感战争终于爆发了。在父亲明显错误的情况下,他唯唯诺诺,不喜欢和他说话,一直很乖巧的儿子和他大干了一场,让他颜面尽失。此时,一直坚实的男人却那么软弱,而,一直软弱的男人却是如此的强硬。莫图南感觉这次释放终于让他走出了自己,为自己以后的发展做下了很好的铺垫,从现在的情况来就看,至少是这样的。第二天,父亲没去干活,一直睡到饿得受不了了才起来,而图南早早背着书包去上学了。也是从那个时候起,本来不怎么说话的双方沉默了几个月,父亲做什么事都是亲历亲为,不在使唤别人,一家人在一张很小的饭桌上吃饭,连筷子也不会插在一个碗里,晚上,一个在厨房火塘烤火,另一个就在客厅看电视,一个在客厅,另一个就在厨房。图南本来就周末才回家,似乎这有助于这冷战的持续发展。
不知道冷战多长日子后,那个周末,图南像往常一样回家,父亲没干活,刚理了一个发,还是他那永远不变的高平头,穿着一身干净的衣服。和母亲在厨房的火塘上煮着一锅鱼,主角当然也是父亲了。哥哥也不在,吃饭的时候也是三个人,莫图南一如既往的只和母亲讲话,父亲也不插话,他也只和妻子说话,他们每个人说话感觉总是心不在焉。莫图南第一次吃鱼那么慢,吃得很认真,把每一条白亮亮的鱼骨给剔了出来,放在桌上。他想起十多年前那个物质匮乏的下午,今天的鱼骨比那天的鱼骨白亮多了,味道还是那样。人长大了,人也变老了。吃完饭,父亲抬着他的水杯去客厅看电视了,就只有图南和母亲在收碗。母亲坐在火边说,你老爸,今天都特意买鱼回来了,你以后还是和他说说话。莫图南在洗碗台默默洗着碗,默默不语。
一直到大学,莫图南不管在什么地方吃饭,只要有鱼,他都会自不而然告诉自己我喜欢吃鱼,也自不而然想起那些画面。虽然说真的,他很不愿意想起那些场景,甚至是讨厌。每次在外面吃鱼他都发现那鱼骨,一次比一次白亮,而味道一次比一次远,远地渐渐地使他记不起那最初的味道了。
很多年后,就是去年假期回家,图南因为爱母亲,亦或是更爱父亲,和父亲又大干了一架。图南哭了,那晚的哭不亚于今晚,他在外面站到凌晨两点,仰望天空,一直在留泪。那是他第一次感受到心颤抖是怎样的,但是,他没有哭出声。天空是那么明亮啊,繁星片片,他的心好痛,整个天空就像那副鱼骨,狠狠的插在他的喉咙,也插在父亲的耳根旁,那天晚上他一直哭到肚子生疼,母亲来劝了才回去睡觉。父亲没有再煮过鱼,而图南却原原本本的传承了父亲的手艺,父亲老了,图南大了。鱼变了,情也变了。变得成熟,变得坚实和反向,变得更加用嘴说不出。
一年后的春天,也是一个夜晚,天上没有繁星片片,只有整夜的凄风。这个夜晚图南在和李老板的聊天中,让他再一次哭得彻底。
李老板说,小南,你睡呢吗?和你说这些希望你能多理解家里的老人,别乱花钱,你老爸耳根都斑白了,多和他们打打电话。手机的震动,让这个黑夜的哭泣者,为之一颤。他用颤动的双手,在屏幕上打出几个字。嗯!我知道了!我困了!我睡了!表姐晚安。图南把手机扔向一边,想着那些插在父亲耳根的鱼骨,感觉像是卡在了自己的喉咙,咳不出,咽不下。他已经哭得乏力了,全身松垮,瘫在床上,但是,他鼓起最后一丝力气,使劲扯他的发丝。这么多年来啊,每吃一次鱼我都感觉喉咙的鱼骨又多了一根,父亲耳根的鱼骨又多了一根。
时间静止了,黑夜中,这位哭泣者,感觉空气都凝固了。但他真的是在用心哭了一场,可他却也满身厌恨,他厌恨那最初的鱼,厌恨自己的长大,厌恨这所有情感的背负,他也满心欢喜,在看不见的黑夜中,他顺着那根白亮的鱼骨,找到了前行方向。
图南翻爬起身来,光着脚,让寒冷刺激着双脚,他希望这份寒冷能使他更加清醒,他走到原先关窗子的位置,把所有窗户大大的开着,风依旧如此。黑夜的雾霾渐渐变得稀薄,透过这稀薄,莫图南恍惚看见后面的繁星。繁星下面是一只黑鸟,正向他徐徐飞来。
黑鸟啊!请把我这永远说不去的情感带向远方吧,在天亮以前,去抚摸和亲吻那个男人耳根的鱼骨吧,记住一定要在天亮以前到达。因为天亮以后,我们都将回到日出时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