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的旗袍使她高傲

100 2019-12-05 02:23 频率

张爱玲的旗袍使她高傲

梁卫山

捧起张爱玲的《花样年华》、《心经》读着,读着读着不禁想起了穿旗袍的张爱玲,那个不太美、身着一袭华美的旗袍、淡笑着,婉约而至的幽艳的倩影。张爱玲生于落魄的贵族家庭,受过世人羡慕的良好的教育,经历过家道中落的世事变迁,又经历过情感的背叛。她携一身出世的才华,走过生命里的万水千山,红尘里坎坷的朝朝暮暮,写出了《花样年华》、《心经》《沉香屑•第一炉香》、《沉香屑•第二炉香》、《倾城之恋》、《红玫瑰与白玫瑰》、《郁金香》、《半生缘》、《色,戒》、《小团圆》等37部小说;《迟暮》、《秋雨》等散文著作;《论卡通画之前途》、《牧羊者素描》、《牧羊者素描》等12篇书评;《走!走到楼上去》、《有女同车》、《爱》等《小品三则》;国语本《海上花》译后记;英译本序《〈海上花〉的几个问题》……她每一个姿势,每一次现身,都是倾城的优雅。直到暮年,了却红尘之时,仍是一身华美的旗袍,安享从容,仍是临水照花人。

有人说:真正的优雅,经得起岁月。就像身穿旗袍的张爱玲,可以在繁华云烟中华丽绽放,也可以在世事苍凉中,携一份平和,安忍于世。就像这垂柳,可以在春暖花开,万象更新的日子里,洒脱飘逸,彰显魅力;更在恶略的天气,寒冷的冬季,保持淡弱不惊的心性,舞动袅袅身姿,展现饱满丰盈的灵魂。

张爱玲幼时曾放言:“八岁我要梳爱司头,十岁我要穿高跟鞋,十六岁我可以吃粽子汤团,吃一切难以消化的东西。”对于美的早熟,或许来自母亲的遗传。她的母亲黄逸梵是湘军水师提督之后,骨子里有湘女的果敢,又是个思想前卫的新女性,会画画、弹钢琴,曾与徐悲鸿、蒋碧薇等人深交。张爱玲十二岁时,得到人生中第一笔稿费,旋即去买了一只小号丹琪唇膏。爱美之心,由此一发不可收拾。可不幸的是她的家庭发生了变故,由于父母思想冲突严重,母亲选择留洋进修,父亲之后再娶妻子。继母有阿芙蓉癖,曾与各媛陆小曼同榻吞云吐雾。继母对待爱玲十分苛刻,过门时将自己的两大箱旧衣扔给她穿。

此时,张爱玲正就读于贵族化的女校,周边皆是打扮时新、新潮的女孩,而她却只能拣继母穿剩的衣服穿。那些衣服不是磨损了边角,就是款式陈旧,令她十分难堪,“碎牛肉颜色”的薄棉袍更是成了她青春期里抹不去的伤疤。就是这个以自恋和孤傲出名的女作家,那时候却沉默寡言,看起来十分纤弱。她身形修长,线条流畅如画,从颈脖到腰身顺势而下,勾勒出一个薄而长的倩影。她由衷于穿素灰的旗袍,她那苗条、修长的身体被包裹在素灰的旗袍中,清瘦得几乎不见,如一缕似有还无的诗魂。

到了三十年代初七月的一天,张爱玲身着素雅的丝质碎花旗袍,肋下夹着一个报纸包,走进了福州路昼锦里附近的中央书店。报纸包中就是日后发表在《万象》上的小说《心经》和她自己绘制的插画。这身普通上海小姐的装束,是张爱玲一生中少有的保守造型,像是林黛玉初入贾府,谨小慎微。之后的几年里,张爱玲的文红遍上海滩,她急吼吼地喊着:“出名要趁早”。她凭借笔杆子获得了可观的收入,终于在父亲面前抬起头,也有了立足于世的底气。而少女时期穿旧衣服留下的阴影在此时彻底爆发!

你看一袭旗袍的张爱玲,那一片式的旗袍加身,显出了身体的线条流畅优美。此时的旗袍,削减了腰身,放低了领口,宽大的喇叭袖渐渐缩短收窄,行动之时,步履前后交错,不经意似地露出珠白圆润的玉腿,修长曼妙。被禁锢了几千年的身体,骤然苏醒。西风渐进,传统的中国裁缝也开始借鉴西方剪裁,设计出更加立体贴身的旗袍。镂空的领与袖,皮毛珠翠的装饰,还有时新的外国面料,都成了旗袍上的新元素。传统与现代就这么握手言欢,彷佛在一夕之间达成和解。从此,旗袍勾勒出的婀娜线条,成了旧时上海的海岸线。当然,到了此时,旗袍再也不是单枪匹马的行头。时髦的女子在旗袍外披上裘皮大衣、披肩、线衫,以适应四季更迭。夏季的旗袍则被减省至无袖或短袖,薄汗轻衣透,自有一种妩媚风情。此时的上海被称作东方巴黎,这里的时尚潮、张爱玲式的新女性着装旗袍,通过月份牌传播到全国各地,影响着一代人衣食住行。

如今,才女、作家张爱玲被看作是旧上海的一个符号。其实,对于张爱玲来说,上海这座城才是她的审美胎教。在上海,摩登与传统并存,东方与西方互相渗透,这个大熔炉赐予了她与生俱来的艺术天赋。她对美的痴迷,超出常人,似乎全身毛孔都呼吸着美感,对气味、声音、颜色的感触也极其敏锐。她的文字像是濡湿的颜料盘,绚烂陆离,一不留神那些色彩就会随时流动,形成另一幅风景。

张爱玲的作品偏重写人物的心理,本人也偏爱鲜明的对照,沉重的黑与轻盈的白,清冷与明丽,简约的现代线条与传统花纹,皆是她的心头好。她为自己设计的许多旗袍亦是如此,愈激烈愈着迷。在香港念书之时,她就将奖学金全数拿去买衣料做衣服,并且乐此不疲。她还独创了很多穿法,譬如说在旗袍外边罩件短袄,在旗袍外穿上清装大袄和浴衣,别有一番风情。她热恋时爱穿“能闻得见香气”的桃红单旗袍,绣着双凤的绣花鞋。她曾在香港淘到一块广东土布,刺目的玫瑰红上印着粉红花朵,嫩绿的叶子,印在深蓝或碧绿地上。这布在乡下也只有婴儿才穿,她却做成了衣服,穿着四处招摇,“仿佛穿着博物院的名画到处走,遍体森森然飘飘欲仙”。

张爱玲信奉惊世骇俗的美学,衣不惊人死不休。她去看望苏青的时候,身着怪异的服装,引得弄堂里的孩童在身后追赶。还有一次,她去印刷厂校对,工人们齐齐停工,驻足观看她的奇装。这些瞩目令她十分满足,彷佛瞬间扬眉吐气,一扫少时的服装阴影。她曾经告诉旁人:“要想人家在那么多人里只注意你一个,就得去找你祖母的衣服来穿。”那人吓了一跳:“穿祖母的衣服不是穿寿衣了吗?”张爱玲回答:“那有什么关系,别致就行!”

她本人就像是一个调色盘,一切不协调的色彩、装束到了她身上,都显得合理而隆重。张爱玲曾说:“对于不会说话的人,衣服是一种语言,随身带着的是袖珍戏剧。”张氏小说中,旗袍亦是出镜率最高的道具。《沉香屑•第一炉香》中的葛薇龙以女学生的身份出场,竹布衫外面加上一件绒线背心,处处透露出一个内地少女的不合时宜。经历过梁太太的调教之后,她开始穿磁青薄绸旗袍,增添了几分成熟,亦有妖娆气息。而白流苏这个“擅长低头”的东方佳人,与范柳原初见之时,穿的一袭月白蝉翼纱旗袍,婉约中流露出性感的意味,难怪可以吸人眼球。

《金锁记》中,老小姐姜长安亦是凭借旗袍下的中国风情俘获情人。更不用提被李安改编过的《色戒》,电影少了些尖刻与残酷,被打磨得太过温和,简直不像张爱玲。倒是汤唯身上不断变换的旗袍,总提醒我们这的确是张氏作品。在现代人眼中,张爱玲便是旗袍最忠实的捍卫者。五十年代初,在上海召开第一届文艺代表大会,夏衍惜才,邀请张爱玲参加了。此时,旗袍在大陆几近绝迹,大会上不论男女,一水儿的蓝灰中山装,唯独她还穿着旗袍,外面罩了网眼白绒线衫。这身衣服对她来说已经十分素净收敛,可在当时看来依旧扎眼。张爱玲深知,自己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她无法想象没有旗袍的上海。于是,像少年时那般,她计划了另一场出逃。几经辗转之后,她终于定居美国。那个曾经与她惺惺相惜的城市也不复存在,唯一没有背叛她的便是服装、便是令她高傲的旗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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