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婚的那年,他二十六,她二十二。
她曾经以为那是她一生中最亮的月光,然而月光再美,终究冰凉,春光再美,终究零落成一地泥香。
婚后第二年,他们的儿子出生了。皮肤白白的,眼睛大大的,头发还有一点金黄。
全家上上下下都沉浸在喜悦中,她却隐隐约约有一丝不安,这种不安紧紧地裹着她。孩子不会吮奶,她看别的邻床孩子都吃得好香,咂巴着嘴,发出吧唧吧唧的声响,好听极了。
家里的人都以为她没有奶水,买了上好的奶粉和奶瓶,可孩子还是不吸,奶嘴放在嘴里纹丝不动。家人只好把奶粉用勺子点滴地喂他吃。
她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追着医生问,医生欲言又止的样子让她不敢多问。只有耐着性子等,等新生儿筛查报告。自从护士采了孩子的肚脐血,足跟血的那天开始,她就米粒未进,而今脸色苍白,腿脚酸软。
检查结果出来了,她只看见一行小字,就再也站不起来了。染色体异常,属先天愚型。
她哭了,哭累了睡着了,醒了,又哭。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真正可以对另一个人的伤痛感同身感,如果有,一定是他,她的丈夫,孩子的爸爸。
这种病在全世界儿童中只占百分之五到十,为什么偏偏是我的儿子?为什么?他想不通,想不通就去喝酒,喝得不醒人事。他不想醒过来,他无法面对公司里的百十号同事,都知道他要当爸爸了,吵闹着要吃喜蛋,他幸福地一一答应着,好好好,都有都有,喜蛋一个不少,还要请你们到味之家一醉方休。
现在他怕出院,怕回家,怕上班。他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彻头彻尾的冷,冻结了他对生活所有的浪漫和雅兴,缤纷绚丽已成过去式。
回到家里,他把卧室留给了孩子和她,一个人默默地抱来一床被子,缩在沙发的角落。他多想生活也能像电影一样,只需镜头切换,字幕上就会出现几行小字,二十年后、三十年后。岁月在他眼睛里已经变得可怕,他不要永恒,只要结束。
那些个无关痛痒的心灵毒鸡汤,说得多么轻松,你经历过吗?什么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善待自己,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他一边喝着白酒,一边大骂,大骂老天不公,大骂写心灵毒鸡汤的人。
白天他就像换了一个人,在所有亲人的面前不动声色,保持微笑,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才会把哭声调成静音模式。
女人又比他好到哪里去呢?她不坚强,很多时候她只是放大了美好,宽容了黑暗。她擦干了最后一滴眼泪,躲在被窝里硬生生地把委屈和绝望吞进了肚子里。她在人面前优雅从容地微笑,将那份苦痛深深地浸润在心底。
她耐心地用勺子喂他的儿子,一点一滴地喂。儿子樱桃似的红唇,可爱极了。儿子一点点长大,她却一点点卑微了起来,低到尘埃里,再也开不出艳美的花朵。
儿子三岁了,还不会说话,只会傻傻地笑,每时每刻都喜欢把大拇指放进嘴里吮。
他坐在小椅子上,一般不会超过三分钟,他不会像其他孩子一样,安静地看一会动画片。他常常站起来狂跳狂喊,拍桌子,摔椅子。
可是她没有灰心,执拗地把儿子送到了语言康复训练中心。风雨无阻地陪着,也许是上苍可怜她,终于有一天,她的儿子会发出妈妈的字眼了。
她哭了。
所有的辛酸和悲哀一下子全部涌上了心头,她可以忍受儿子的弱智,那不是孩子的错,孩子是无辜的,却无法接受丈夫的冷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