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影里的父亲
张雄文
父亲点上一根香烟,刚抽两口,颓然歪了头,靠着绷硬的椅背又睡着了。香烟兀自沉默地燃烧着,烟灰带着父亲满头银发的颜色,寂寞地挂在烟身上,一寸一寸向过滤嘴挪动,倔强地坚挺着,终于折断,无声掉落在塑料布铺就的桌面上,像秋风里凋零于枝杈的枯叶,或者冬夜飘落在灌木丛的雪花。深夜窄狭的客厅里,父亲喜爱的中央台四套依旧喋喋不休地聒噪,观众却只剩下从遥远的异乡回家的我。
我的心陡然一紧,鼻子一阵酸涩,悲怆像空气一般灌满了整个屋子:父亲真的老了。
一个晚上其实已叫醒过父亲好几次,东拉西扯陪着他聊些工作上的事,包括些许颇能“光宗耀祖”的荣誉与进步。这些原本是父亲平素最感兴趣的事,胜过任何一样跋山涉水带回的稀罕礼物。好几年前,他眼巴巴望着我回家,又在缓缓升腾的烟圈里唠唠叨叨,翻来覆去盘根究底催问我大大小小的事,不过子夜时分不肯停歇,像深宫庙堂的君王饥渴般想获知远方归来的使节信息。甚或因我懒怠回答发过君王的雷霆之怒,一巴掌将桌上的碗筷震得东倒西歪,一片狼藉。而今父亲却没了丝毫听取的兴致和精神,嗯嗯两声便眯了眼,倏忽间响起了鼾声。母亲白天也几次抱怨说,父亲的烟头近来将桌布烫了好几个洞了。
我轻声叫醒父亲,提醒他到床上去睡。他嘴里应着,却不起身,“咔嚓”一声又点燃了根香烟,烟灰便又开始在轻微的鼾声里空挂着。叫醒几次后,他用低沉而苍老的声音求告说,别催了,上床也睡不着。我听出了英雄迟暮的苍凉,第一次有些不忍地细细看了看歪头睡着的父亲,一脸褶皱,堆满了风雨沧桑的沟壑,花白头发在灯影里格外蓬乱,烟灰色的胡须在鼾声里一抖一抖,像霜风里颤动的几缕枯草
我从未见父亲这般颓然过。他是个一辈子爽朗硬气的人,方面大耳,身材高大,声若洪钟,宛如古典小说里常描写的威猛人物,腰杆什么时候都岩顶青松一般笔挺着。他虽读书不多,囿于家贫高小尚未念完,只是矿山里一名多年的普通机电队长,没管几个人,住的也是乡间土砖老宅,却像一个城里主要机关的首席要员,龙行虎步,谈吐儒雅,有不怒自威的威仪,令左邻右舍与或20来个或亲或堂的姑姑叔叔们满是敬畏,遇到纠纷,总是恭谨地请他前往调解。十里八乡,父亲也似乎有衡定是非、一言九鼎的威望。
我打小便引以为傲。教室的家长会上,他一出现,便令多半田间地头挽着裤脚、一脚黄泥匆匆赶来的别的家长们黯然失色,像灌木丛突兀挺出的一株巍然松柏,窗外的我在伙伴面前的笑容便有些云霞般的绚烂。谈对象那会,几番周折难以遂愿,缘于未来的岳家不肯点头。我焦灼的内心深处动了一个小九九,力推双方家长见面。父亲果如我所料,不卑不亢,诙谐幽默,为家境不宽裕的我最终抱得美人归加分不少。
父亲最难过的似乎是刚退休的日子。二十余年前,他让出岗位给小妹顶上时才刚满五十。这时,全家已随他迁居人烟辐辏的矿山,做了许多山村人梦寐以求的城里人。不用起早赶晚上班了,他却怅然若失,像大权在握的帝王忽然间丢掉了万里江山,一个人茫茫然进进出出,慌得紧。因之,他常常无端发火,接班的小妹是他变坏了的脾气最大的受害对象,常是委屈得梨花带雨一般泪眼婆娑。
过了些日子,我们或工作或念书的四个兄弟成了父亲发挥“余热”的对象。他的口才极好,又积有半辈子见识,便慨然倾其所有轮着给我们上课。他先点根烟,侧身而坐,凝神静听,像听取麾下汇报的战场主将,让我们介绍自己的近况;随后拧开话闸,长篇大论予以指点,佐以自己当年某个或成或败的鲜活事例,说按他的人生经验去做,就断不会吃亏了。兄弟几个血气方刚,又承继了他年轻时在祖父面前的犟,听了几回,多半我行我素,没把他的“宝贵经验”放在心上。许多时候,还觉得那一套是过时的古董,有些不屑地和他顶嘴。父亲威武半生,临老受到自己血脉延伸者们的无情挑战,先还不肯雌伏,愤然发着脾气,力图扶大厦之将倾,挽狂澜之即倒;日子一久,无可奈何,也只得有些悲凉地听之任之了。
父亲终于习惯了退居生活,重新归于平静时,头发已是白多黑少了。我们也早已为人父母,懂了他的不容易与良苦用心,他当年为我们所弃之如敝屣的说教,有些被我们珍宝似的捡拾起来,而有些则像老家门前逝去的滔滔资江水,或者像悄然滑过我们指间的光阴,永远不能重来。
不知何时,冷板凳上的父亲操起了“肉食者”的心,开始关注老家的建设。冷水江是座僻静的山区小城,多年来像受保护的文物古迹一般变化甚微,父亲却每个夜晚雷打不动地转换频道,准时收看冷江新闻,点根香烟,凛然端坐,垂帘听政批阅奏章的慈禧太后一般兴趣盎然。而不管正看着电视剧或者动画片的儿孙辈如何津津有味,换了频道后他们又如何哭丧着脸。
我常年在他乡,一年最多回老家两次。每每到家,父亲在餐桌边抖着眉毛拉平皱纹说些老家的变化后,总让我开车带他去资水上的某处桥梁工地,或者城市的某段正在修筑的新街上看一看,望着我的眼神有着清晨树梢上的阳光般闪烁。我早已过了和他顶牛的年龄,便爽快地答应,选个晴和日子和全家一道浩浩荡荡驱车前往。父亲在乱石纵横的工地上豪情万丈,指指点点,将电视里看来的消息一股脑地倒给我们,一点老迈的影儿也不见了,眼神里满是云蒸霞蔚的快乐憧憬,眼前似乎便是他新的万里江山。妻子边跟着行走边打趣说:“张老市长又来视察了。”父亲笑了,我们也笑了。
我的写作渐渐有了些小名气时,父亲餐桌上或者茶余饭后开始了另一样唠叨的话题,要我多写写老家。我先还敷衍,听多了,便将一股久伏的怨气高山倾倒的瀑布似的喷泻出来,似乎面前的父亲是真的市长。
老家有座号称“世界锑都”的锡矿山,却使周围十几里的山峦寸草不生,光溜溜的如同和尚一览无余的秃头;穿街而过的小溪也常年流着矿山里排泄而出染成褐色的废水,曾温暖过爷爷辈嘴与胃的鲜嫩鱼虾和泥鳅,多年前便已如同催老少年时代心仪暗恋容颜的逝水流年一般绝迹。老家原本有一座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建的金竹山电厂,号称全省之最,数年前又费尽移山心力争取项目新增了一座。于是,几个陡然插入云霄的巨型烟囱像高耸待发的导弹,擂台竞技似的喷吐着滚滚浓烟,日夜不息。方圆几十里的原野、田地、村庄和人家的屋宇、门窗,便经年累月积满厚厚一层暗色的灰尘;下雨时,车子雨刮器扫过的不是清亮雨水,而是一层浑浊污泥。几个偶然到过这里的同事或者友人,归来多年后的酒酣耳热时依旧谈之色变,像不堪回首于一片残破的恶土,令我颜面尽扫。
我的话尚未完,父亲已夏日骤雨前的阴云般黑了脸,气冲冲霍地起身,说不写就不写,哪壶不开提哪壶,对家乡没一点感情!凌厉的话语像粗硬而尖锐的石块,被飓风裹挟生生砸了过来。我还没缓过神,他已摔门而出,天花板的吊扇被震得一阵乱晃,久积的烟尘惨然直落。
这是我近年来唯一“忤逆”的一次。望着灯下颓然衰老的父亲,我忽然满是愧疚。
其实,老家虽小,也有不曾玷污的秀美山水。峰峦叠翠、秀出南斗的大乘山,便是雪峰山脉逶迤而过遗下的一颗璀璨明珠,和着绕山而过,明眸少女腰带一般的资水日夜守望。锡矿山似乎也已幡然醒悟,悄然开始舔舐伤痕,规划建成主题公园,封山造林日见成效。星星点点的树苗洒遍四围山野,撑开一抹新绿默然而立,迎候着一个绿荫如盖、清风拂面的春天。何况为老家留下些文字还关乎父亲的健康。他是兄弟几个的天,盛年时能遮风挡雨,衰老时能遏住自然规律的雪刃狰狞伸向我们的肉体生命;有他在,我们的人生便珠圆玉润般完整.头顶永远是生命的蔚蓝色;当有朝一日天塌时,我们便再无遮挡,直接面对自然之神的剧烈切割,将如同燃尽的蜡烛迅疾滑向寂灭的终点。
灯影里,忧伤的我暗自琢磨着,明天还带上父亲去“视察”他新的工地,他的锦绣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