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节、母亲节
厉彦淋
父亲节和母亲节的初衷,是子女向母亲、父亲表达拳拳孝心和感恩尊敬之情,铭存那份温暖与亲情。
2015年母亲节前两周,我老母亲遽然病逝;给老母亲上完“五七”坟,就在父亲节前三天,我老父亲也猝然跟随老母亲走了。老家的锅灶不再冒烟,山上添了一座合葬的新坟,亲戚邻居痛心地埋怨:这老两口走得这么急,连一句话也不说,连一声招呼都不打。
我的母亲节和父亲节是在撕心裂肺的悲痛中、在履行养老送终的责任中度过的。短短一个多月,生我养我、疼我爱我的父母,就前脚跟后脚地陡然离去,真是锥心刺骨、肝肠寸断,身心好似被掏空,犹如大病一场。
痛苦的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可父母的音容笑貌和大恩大德却深深刻在我的脑海里,时常一幕幕浮现,清晰如初,活灵活现。那些终生难忘、令我感动的零碎事,那些习以为常、稀松平常的关爱和叮嘱,甚至是很小很小的生活细节,都时常让我潸然泪下。
我的父母都是沂蒙山区厚道善良、勤劳实在的普通农民。出生于上个世纪三十年代,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亲历了我国革命、建设和改革的全过程,忍受过战乱、饥饿、疾病和自然灾害的侵袭与伤害,经历和体验了沂蒙革命老区那种踏实、简朴、温暖、缓慢的乡村岁月,见证了一段我国原生态的农耕文明。在他们身上集中体现这一代农村父母的品质和为人处世方式。父母的青春岁月,是在穷日子里熬过来的,一辈子吃了两辈子的苦,用尽一生心血告诉我们一个道理:人活在世上不易,就靠一股子心劲和心气。我父母的信念就两条:一是想方设法让一家老少吃饱吃好。新中国成立后和农村改革前那段年月,一大家子人吃糠咽菜总算挺了过来,因而我从小就仰望和佩服爹娘。二是尽管家里不富裕,还是千方百计供我们兄妹几个念书识字。父母精心呵护着我们幸福健康地成长,在孩子的身上寄托着所有梦想和希望。因而父母不知比别人多吃多少苦、多受多少累、多费多少心血,活得更艰辛、更吃力。只记得母亲每天总是早早起床,择菜、熬粥、炒菜、刷碗洗碟、唤鸡喂猪喂狗;白天,忙里忙外,翻地、锄草、挑水、担粮、收庄稼,割猪草、捡柴、烙煎饼;晚上不是用簸箕挑粮食、推磨碾粮食,就是一针一线地缝补衣衫。童年的生活是清苦的,可是父母一点一滴的关爱,让我铭记于心,倍感温暖。记忆中,父母一生经历了这样几件大事:一是“那年祸害老百姓的日本鬼子投降,鞭炮声快把耳朵震聋了”;二是“分田到户的当年,家里的缸和盆都盛满了黄灿灿的小麦”,手攥自家的命运,虽累得腰酸腿疼,可还是高兴得合不拢嘴。再就是新中国成立65周年那天,我和妻子、儿子陪他们游览北京,登上了金碧辉煌的天安门城楼,娘乐呵呵地说:“以前只是在画儿上、电视上看,今天亲眼看到真的天安门啦!”脸上绽放出自信且满足的笑容多少次,我在梦里返回故乡那个偏僻的小山村,依偎在爹娘身旁,重现父母精心呵护下那无忧无虑的童年岁月和美好时光。
父母一生坎坷平淡,相濡以沫,恩爱幸福,前半辈子苦,后半辈子累,晚年生活舒心,却又疾病缠身。就在这个山村里,清贫自足,省吃俭用,淡定、称心地生活着。我父母在谈婚论嫁的年龄,都在解放区接受了婚姻自由的进步思想,虽然当时家里一贫如洗,连间像样的草屋都没有,我娘认定“这家人心眼好”,我父亲“为人实在”“日子穷富都靠过。只要咬紧牙,没有过不去的坎儿”。记得我爷爷在世时曾夸我娘是我们家的有功之臣。我奶奶英年早逝,我娘就嫁过来了。我的父母帮我爷爷起早贪黑、任劳任怨地抚养我尚且年幼的姑和叔长大成人。那年月沂蒙山区已经是解放区了,虽然没了战争,但百姓日子仍然艰苦,时常被困难压得喘不过气,总算磕磕绊绊地挺过来了。我父母大事小事都商量着办,从来不吵嘴,母亲有时话说重了,可父亲不发火、不冒烟,笑笑了事。父母的脚步一年比一年慢,一步步走向衰老,嘴里经常念叨:“这辈子知足,够本!”给母亲上“百日坟”时,新坟上的一根瓜蔓上竟然结出了两个甜瓜,颜色金黄,大小一般,靠在一起,大家目瞪口呆,都不敢相信眼睛。我姑流着眼泪劝我们:“你们这些孩子就别再难过了,你看你们爹妈日子过得多滋润。这是在告诉我们,让咱放心呀!”
父母一辈子辛苦地劳作,经历了无数的困难、坎坷和灾难,总是把穷日子过得有滋有味。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家家小麦面粉很少,母亲把土豆煮熟剥皮后和白面揉在一起,蒸出又白又暄的馒头;没有咸菜,每年秋天都腌缸萝卜辣椒;没钱买衣裳,夜晚就飞针走线地缝补,针无数次刺破手指;逢年过节做点好吃的东西,无论如何让我爷爷尝第一口,我常常在一旁馋得咽口水。用尽心血和汗水,共同撑起一个家,我们在这把大伞的庇护下无忧无虑地长大成人。我们兄妹几个如同父母辛勤培育的庄稼。只不过庄稼只需照料上几个季节;而我们却花费了他们一生的辛劳。长年繁重的耕种和劳作,父母常常会直不起腰,满身酸痛难受。母亲只是一个普通的农村妇女,讲不出高深玄妙的大道理,也干不出惊天动地的大事。但她善良宽容,从容面对生活中的苦难,她曾教育我:“家门口来了要饭的,也要好好待人家。没有难处,谁也不愿拖个要饭棍呀!”面善心软的老爹,菩萨心肠的老娘,慷慨大度,对亲戚朋友、街坊邻居都很关心,有啥难处都力所能及地帮忙,帮不了钱财帮人场,自家的事尽力自己做,不轻易麻烦别人,因而人缘好、口碑好。善就体现在日常一言一行,细微处闪耀着人性的光辉。
父亲性格随和、与世无争、寡言少语;母亲心地善良、灵巧聪慧。父亲往往把对孩子的爱藏在心里,正如茶壶里煮饺子,是不轻易说出口的,他曾批评我:“你的嘴和我一样,这么笨呀!”我一声不吭,只咧嘴一笑。老父亲喝上酒后,曾开口炫耀过他的所思所为以及他教育的孩子。到后来躺在县医院的病床上,我赶到病房时,连着叫了两声“爸爸”,弥留之际的父亲只是闷闷地“嗯”了一声,然后用那双布满老茧的手,亲切地抚摸起我的头,眼中充满无奈和留恋,我忍住阵阵心酸,用手抚摸着父亲额头深深的皱纹和满头的白发。我二妹妹后来告诉我:“咱老父亲清醒时,曾经后悔地说‘我应该听你哥的话,别攒了,把几瓶好酒喝了,现在想喝也喝不动了。”’父亲高大的身躯曾一路为我遮风挡雨,眼角包括整张脸都刻下岁月的长痕。面对父亲的无奈和惋惜,任何语言都苍白无力,心中只有做儿子的责任和坚强,我明白这是今生今世最后唯一的父子道别,自己应该独自承担伤痛,强忍泪水,做出人生最庄严的承诺,让父亲缓慢坦然放心地闭上眼睛,眼角有一滴泪滑下
父母对子女的爱没有惊天动地的壮举,只是深深隐藏、浸透在每一句叮咛,甚至是每一道关注的目光中,默默关心你的成长,悄悄关注你的一切。小时候,让我们吃饱穿暖,勒紧腰带供应我们上学,夏天给做件鸭蛋蓝的衬衣,冬天说啥也得缝床厚实暖和的被褥;对我们没有多少言教,更多的是一声不吭地示范。即使生病了也不舍得看医生、吃药,经常一声不吭地硬撑着。父母的品德和言行,影响了我的人生;我工作后,更多的是嘱咐这嘱咐那,嘘寒问暖,关注胖了瘦了、饱了饿了俗话说,家庭关系中最微妙、最难处的是婆媳关系,我妻子和我母亲很投缘,那么亲密和融洽。我母亲把儿媳妇当成亲闺女,甚至胜过疼我的几个妹妹,逢人就夸奖我妻子。当然,我妻子也是掏心掏肺地尊重和疼爱我母亲。母亲对我的几个妹夫,也是如同自己的儿子,有疼有爱,大事小事挂在心上。前几年,父母还硬撑着在我老家老房子前边,给我儿子、他们的孙子盖了几间房子,说是避免他们的孙子、孙媳妇回乡下老家没地方住,其实内心深处那是想把他们子孙孩子们都揽在怀里。唯父母疼爱孩子超过世间任何东西,唯有父母的慈爱之心天地可鉴、世间永存。
我最庆幸的就是,一生我从没和爹娘顶过嘴,没高声争吵过,父母无论说什么,我始终默默地仔细地倾听,时而还点头回应,即使那话不正确,也让老人把话说完。有人说我过度孝顺,甚至是愚孝。老母亲是因患重度脑血栓去世的,刚患病时医生断言醒不过来了,活过来也肯定是植物人。在我阵阵呼唤后,母亲的眼角竟然冒出少许泪水。我主观判定娘有知觉,能醒过来,肯定还有话要跟我说!我多想再听听娘亲切的话语,哪怕是含混不清的只言片语,唠叨、责骂也行,精心治疗半年下来母亲只清晰地说了一句“回家——”直到溘然离世!在我们村,人火化后,还可以到山上土葬。父母离世后,我在父老乡亲们的帮助下,买了两口品质一样的香椿木棺材,按村规民俗,每人都有一个简单、节俭的安葬仪式,把父母葬得既有尊严又有脸面。我虔诚地跪在灵堂和坟前,抛洒泪水与伤悲,叩谢爹娘的大恩大德,彻悟人生苦难。
父母的相继离世,使我的情感变得更加脆弱,容易触景生情、多愁善感。有老人在,对家乡、对亲人的牵挂无时无处不在。父母离世了,我真正感悟到“子欲养而亲不待”的痛苦与无奈。每逢周末和节假日,心里空落落的。多少次不知不觉按下与父母无数次通话、老家的座机电话号码,陡然想起爹娘已不在了,只按出自己的一串泪花天气预报、刮风下雨、气温变化,依然会惦记起老爹老娘。天凉了,又渴望老娘一遍遍地唠叨着让我添衣裳。无数次刚刚捧起书本,突然的电话铃声让我胆战心惊。一次次想起父母的音容笑貌,恍恍惚惚地感到往事一件件、一桩桩、一幕幕鲜活地展现眼前。举手为老人梳一次头、擦一把脸,静心与老人聊一会儿天、通一次电话,在公园里散散步,坐在父母身旁吃顿饭,真实、真正的幸福和满足就藏在老人无休无止的嘱咐、絮叨和相伴相随的日常生活中。父母总是用常人看来毫不起眼的疼和爱,默默守护着孩子,让孩子沐浴在春日的阳光中,周身是浓浓的芬芳与温暖,直到他们长硬翅膀,走进人生的轮回。月色阑珊,最渴盼的或许就是陪你一路成长的亲人、老人,站在你的身边,永不厌倦地给你讲一辈子也讲不完的故事。把这些美好的记忆、微笑和幸福留下,把对生活、对生命的坦然留下,可以享用终生、温暖一生。2014年中秋夜,我们兄妹几家围绕在年迈的父母周围,大家头顶灿烂的星空,借一缕月光喝一盅老父亲珍藏的烈性酒,品尝着老母亲分给的五仁月饼,指指点点天上眨动眼睛的星星和眼前飞舞的萤火虫。父母充分享受着天伦之乐,大家谈天说地、其乐融融,铺开小山村的人间画卷
父母离世后,我只把老宅子做了简单清扫,设施摆布都没有做大的调整。清晨,温煦的阳光把老屋的房顶染成一片熟悉的金黄。老屋的里里外外保留下爹娘曾经的生活状态,感觉院里父母的身影和爱无处不在,处处是往日生活的气息和痕迹。那话语依然回荡在空中,时而让我怦然心动。每走一步,都可弯腰拾起儿时的一段记忆,找到灼心烙肺的温暖。门槛上,父亲抚膝而坐,眯缝着眼抽烟品茶;西屋里,母亲忙着剁菜喂鸡喂狗。我老母亲腿不好,坐时间长了,站立困难。母亲多是坐在炭炉子旁炒菜做饭,习惯扶着门框颤颤巍巍地起身,天长日久,门框上留下油手的痕迹。我呆呆地看着这景象,心中五味杂陈,眼泪会不由自主地涌上眼眶。老宅子就空着,桌子上摆放着父母的灵位,供我们祭奠、祭拜、祭酒、祭饭。以往跨进家门,第一声都是远远地放肆地高兴地喊:“娘”现如今,爹娘已撇下我们去了天国,不再牵挂孩子们胖瘦、饭菜凉热、肚子饥饱了,只留下那几十年攒下来的牵肠挂肚的温情和美好记忆。
上天仁厚待我,命运钟情于我,让我充分享受了厚重深沉、温柔细腻、饱蘸乡土味道的母爱父爱。父母虽然一生平凡、生活平淡,可那养育之恩一生难以报答,那品德和善行让我学习、享用一生。我的父母,因为普通,我更加珍惜和骄傲;因为平凡.我更加敬畏与感激;因为对我关心备至,我更加感恩和怀念。父母疼爱我,在世时,他们担心去世后我过分操心,于是早早在山上自己请人做好了坟墓。也许是担心儿女们记他们的祭日会伤脑筋,就选择在母亲节、父亲节前离世。这样,今生今世每当母亲节、父亲节来临,我们就会自然而然地想起父母的忌日,更加想念、怀念我的父母,更加追忆和感激父母的恩情。
短短一个多月,父母就带着对人世间的眷恋和对子女的惦记,前跟后地去了天国。我一直劝自己一定理智,但谁也替代不了爹娘在我心中的位置。遇到事情,我就想——假若爹娘健在,会怎么样?该怎么办?感觉爹娘依然在我身边。仿佛弓腰驼背的老母亲,依然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打着眼帘,正在街头往村口张望车走出好远了,我还看见母亲伫立在那里,遥望我离开的方向。秋风吹来,老槐树落下片片黄叶,如同老娘稀疏散乱的白发,我鼻子一酸,禁不住泪盈眼眶!人生路,没有了爹娘的提醒,无论有多少风雨雪霜,都必须自己摸索着走。怀揣阳光、豁达善良,幸福和感动就相伴身旁。
眨眼又到了清明节。我凝望着东方,太阳又露出甜美而慈祥的微笑,亲吻着大地万物,抚慰着我的脸庞,一股暖流瞬间涌进我的心窝,驱散心头的阴暗与寒冷,照耀着我铭记父母天高地厚的恩情和永恒的希望。母亲、父亲相继飘然西去的时候,一定是安详而快乐,在袅袅升腾的烟雾中露出了欣慰的微笑。我擦干眼泪,抬头仰望,阳光正抚慰我的头颅,照耀我躬行的脊梁。
世间存在无声的心灵感应。父母爱子女、子女爱父母的家庭伦理,是人类共同的心声。父母和子女之间的亲情,最无私、最纯粹、最永恒。子女一辈子,走不出父母的视线,血管里始终流淌着父母的温暖。父母在,大爱鲜活,真爱感天动地,心灵经历过岁月雕磨和痛苦浸泡之后,持续涌动着缱绻的至纯至真的亲情和浓酒般醇烈的母爱、父爱,萌发出无尽的感动、感激与感恩,时常刺痛和抚慰我的心灵。我知道,无论我怎么眷恋故乡,怎么怀念爹娘,今生今世不会再与爹娘见面啦!
世上唯独父母的爱纯洁无瑕,无处不在,是世间最原始、最伟大、最美妙的力量。亲情无价,揣在心底,温暖一生,滋养后人。砸断骨头连着筋的亲情,就默默陪伴呵护在我们左右,务必且行且珍惜!
父亲节、母亲节,是我的感恩节!
(选自2016年第4期《海燕》)
原刊责编董晓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