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是有美丑之分的。走远了的日子比眼前的日子总要美一些。
二十多年前的月亮,慵懒地,斜斜地挂在树梢,说不出的清丽和俏媚。少年的我在月下乘凉,看瓦楞上的狗尾巴草,在微风中低眉顺眼,飘袅可爱。
院墙下的一丛丛草茎,细长文弱,似刚卸下彩妆的青衣,在月下泛着青釉般细腻的光。夜深沉,露水上来了,我跳下纳凉的竹床,想去摸一摸草茎上的露珠,手刚伸出去,就被外婆的蒲扇打了回来。狗叫一声,蛙鸣声,蟋蟀的争斗声,交替在耳畔盘旋。
外婆的沉冗故事经常被打断,因为我总是等不到一个铿锵的结尾。棕榈树叶做成的大蒲扇,一上一下地摇来晃去,幽香缠一绵,如歌如诉。
月光照亮了村庄,村庄在月光下忘记了时间,敞开了心扉,不再拘束和吝啬,每个角落里都装满了温情。
这样的日子已经消失很久了。这些年,还没怎么由着性子让自己痛痛快快地笑几回哭几回,日子就像指间的细沙,已经漏下去了一半。话是越说越透了,书是越读越厚了,江鸟飞歌,绿柳如烟,人间俪句,该懂的似乎都懂了。可是心却还停在某个地方,始终回不来。
我在父母长辈面前一向唯唯诺诺,和丈夫赌气从不超过一天,对儿子尽量温柔,少有呵斥。可我却常觉得空落,和亲人相守,过平淡日子,不经意间总会流露出一种惶然不安。常劝慰自己,不要被虚荣蛊惑。我知道自己的这颗心,它从来就没有奔放不羁过。
我是愈发看出了自己的老态。清晨,镜子里的面容尚可,疲态还没出来,头发直直地垂在脸的两边,就像一条河的左岸和右岸。虽没有活色生香的水灵,清秀倒还是有几分。不过千万别得意,所有的美都是鬼魅般易逝的。女人最好永远不要在自己的容颜面前失去分寸。
黄昏,路人急匆匆穿街而行,我站在窗边看晚霞。有一种美,天生是凌厉的,我认为,从晚霞身上就能找到这种气质。果然,才只看几眼,就捕捉到了一些艳丽的感觉。晚霞就像淘气的女孩子,锦衣玉食,胆子大,够灵气,将多重色彩斑斑斓斓地缀满半壁长空。我的心也活泛起来。奔到镜子前,却一下陷进了纷繁芜杂的情绪里。因为我在镜子里看到的是一张疲乏的毫无灵气的脸。
总是想起一些旧事。看到河,就想起外婆家门前的那条河。我是在那条河边长大的,它就一直留在我的心里,让往事如昨。河边有些什么树,哪里的水草茂盛,哪里的青石板宽阔溜圆,我都一清二楚。我也很喜欢河的对岸。河对岸是黛青色的山,山下是一排排吊脚楼。夕?下,舟子缓行,河面泛着粼粼白光。微雨中,雾气浩渺,女子的歌声会从吊脚楼里飘出来。
河与外婆家如此之近,就像是外婆家的亲戚。他们之间总有一些心照不宣的东西。河的脾气秉性,风平浪静时的美丽洒脱,河床干枯时的落寞凝滞,外婆是知道的。外婆家鸡狗的撒欢声,野菊花、芭蕉树的袅袅清香,河也是烂熟于心的。
有一年涨大水,山洪咆哮奔袭,河水泛红,河面上漂浮着越来越多的牛的一尸一体,河街上一片大乱,外婆的街坊四邻都慌慌张张地拖家带口搬到了后山。我们看着河水,脸上都露出了仓惶之色,小一姨是个急性子,跺着脚要外婆搬。外婆却并不急,她蹲在河边,不动声色,只是把手伸到河水里,捋一捋河面上漂浮的杂草和树叶。后来,河水竟慢慢褪去了。
门前的一株枣树,正长得枝繁叶茂,被河水一冲,怏怏的打不起精神。薛外公和外婆带着我们给枣树洗澡,绿色的树叶一寸寸露出来,枣树慢慢缓过来了。外婆和薛外公在河边住了很多年。那株枣树一直陪伴着他们。后来,小一姨怀着对亲人的念念不舍走了。再后来,薛外公也走了。生命是厚重的,时间却是脆弱的。
有人这样说:只要爱人的面孔仍铭刻于心,世界就还是你的家。我不知道外婆是否赞同。外婆经常一个人枯坐在房间里发呆,岁月的风霜已经磨掉了她的清爽伶俐和泼辣能干,她的思维常处于迷糊状态。外公的面孔应该是不记得了。外婆的家到底在哪里呢。她的灵魂应该安放在何处呢。谁还会记得大家一起欢欢喜喜给枣树洗澡这样的小事呢。
我也会像外婆一样老去,无论我多么想从庸庸碌碌中一抽一身出来,终究是做不到决绝。有时候,我似乎看到了二十多年前的皎洁月光,狗尾巴草的气味依然熟悉,可是我却变得迟迟疑疑。为父母操心,为房子奔忙,为儿子到底是读文科还是读理科纠结,女人一大多是在一些琐碎细小的事情中逐渐老去。我并不畏惧变老,我的心之所以挣扎,是因为把生看得太重。想起一个故事,说是两个和尚讨论生死,一个说:生则一哭,死则一笑。另一个更加豁达:世间无我,不值一哭;世间有我,不值一笑。其实这和尚是说出了凡夫俗子的心里话。外婆的心里,一定也是这么想的。
我就想,什么时候带上我的外婆,再回到那河边,那月光下,觅一处风光妩媚的楼阁,备一盅清茶,或一壶薄酒,闲闲地喝,浅浅地饮。河水在脚下静静地流,骊歌轻轻地飘,丝丝细雨飞进来,或许会湿润我们的头发,可我们并不急于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