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里的一场雨,一直下到了今天早晨。想必这样的雨夜是适合乡愁的。我坐在窗户底下,慢慢地听着这些稀里哗啦的雨水,打在楼下的树枝上,也啪啪啪地打在窗台上,渐渐湿了的,便是那浑然不觉的故乡了。
故乡在哪里?举目夜空,雨声森然。黑漆漆的夜晚,独拥着一盏微弱的灯光,真是遥看近却无呀??恍然之间,三十年的时光已过,我已经没有了归乡的路。母亲活着的时候,我总是坚定地相信,故乡无时无刻不在那里等着我呢,迟早只是时间的问题。我这样肆无忌惮地在外面闯荡,全然没有理会故乡正在离我一步步远去。可是,三年前母亲去世之后,除了撕心裂肺的悲恸之外,慢慢地,我的乡愁里便多了些绝望的挣扎和无奈。没有了你在这个世界上最牵挂的那个人,那个故乡,还能算是真正的故乡吗?
只剩下了回忆。经由这一一夜的雨水,我的记忆仿佛一下子复一活了:童年的院墙、窄一窄的土巷、树梢上的炊烟、苦寒的冬天里那一块滚一烫的红薯(山芋)……活在乡间的人,谁没有一部五味俱全的乡村记忆。可是这许多年来,我已经习惯了忘却。这样的忘却,有时候是无意的,有时候,确是一种有意识的“忘却”,为的是早一点洗脱掉身上的泥土味,为的是更早地加入到城里人的队伍里来,把一口纯正的乡音,硬是活生生地说成了不土不洋的“普通话”。时间长了,自己没有了感觉,别人听起来也别扭。
早些年,经常有人会问我,你到底是哪里人?我会故作姿态地让对方猜猜看,十有八九对方会说,听不出来,你这口音,到底是哪里的人呀?这个时候,对方听得一头雾水,我却在心里沾沾自喜,以为真的就这样脱胎换骨,不再是带着一身“土”味的乡下人了。
人到中年,或许是年岁长了的缘故,口音里慢慢地又找回了些乡音的味道,这几年经常在无意间,被人一口咬定“你是山东人吧!”那口气不容分说,仿佛你的脑门子上,就贴着一张“山东人”的标签。我的兴奋和亲切感,也像山东人的脾气一样,腾地一下就上来了,因为说这些话的人,大多也都是山东人,或者山东人的后裔。而我也相信,这些在血液里生长出来的家乡话,不是一朝一夕之间,随意就可以被清洗得掉的。这些年,在新疆的游历和飘泊中,就是凭着这一口纯正的山东话,让我时不时地获得一些意外地惊喜,找回了一些身为山东人的归属感。
他乡遇故知,终是亲切。遗憾的是,当年我茫然地从故乡??鲁南乡间出来闯世界的时候,基本上还是一个对这块土地一无所知的人。并不是因为我的年轻,而是因为我的贫穷和无知。那个时候,我是多么急切地想要逃离她,渴望着外面的世界和被改变的命运。就在我要绝望的时候,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如愿以偿。我穿上军装,被一列绿皮火车拉到了新疆。这一晃,就要三十年的时光过去了,虽然中间总是要隔上几年回去一趟,这样的匆匆复匆匆,终不能改变,由于最初自己的逃离而终被故乡所“抛弃”的命运。
我的故乡苍山县,虽然习惯上被称之为沂蒙老区,实际上她毗邻江苏的徐州,和安徽、河南也挨得很近。尤其我出生的那个村庄??尚岩镇西水沟村,处在一片难得的丘陵和平原相间的洼地中,稍许的平坦和一望无际的原野上,间或出现的一些“山岭”点缀其间,就风俗而言,属于鲁南平原上典型的农耕村落。祖祖辈辈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方式,依然还被这个村子里的一部分人沿袭着。
据说,现在村子里的年轻人基本上都走光了。出去打工、做生意,随便一种谋生活的营生,都比呆在村子里苦守着几亩地要好过的多。村子里只剩下了一些老人和没有办法走出去的人了。我的一个亲戚告诉我说,就是剩下的这些人,我现在回到村子里,也没有几个人理会你了,老人们大多离去,同辈人忙于生计,年轻的人你又不认识,你回来还有什么意思?
是啊,回不去了。我自己也在不断地强迫自己接受这样的事实。可是,许多个夜深人静的夜晚,一如这样的雨夜里,我的魂,还是丢在那里了呀。我不得不承认,我把自己生命最初的那一段记忆,原原本本地丢在了这个村子里,任我有怎样的努力,千般的变化,都无法跨过这个夜色里日渐清晰和明朗的村庄。
除去我在那个年代的贫穷和苦涩的童年记忆,我的全部的爱和滋养,包括那些曾经受到的伤害和屈辱,完全依赖着这个日渐衰老的村庄和那些淳朴的乡邻们。尽管他们中的许多人,自从我出来后就再也没有谋面的机会了。
人生有太多的无常,命运也时常飘忽不定。一个人选择了离开,有时候是无奈的,可是他再也回不去了的,就不仅仅只是那个被标定为故乡的“村庄”了。事实上,他回不去的,更多的是那些时光中的回忆和人世纷扰。一个人老了,或者就要走向衰老的时候,就要依靠着这些早年的回忆里陈旧的时光,来喂养自己的暮年。
可是,我老了吗?我惊讶地问自己。我写下的这些回忆,就算是自己对即将到来的暮年,作一些储备吧。一个离乡背井的人,懂得这些陈年的珍贵,他离得那样远,有什么办法?他再也不愿意,只是掬一捧思乡的泪,朝向故乡的远方,挥洒而去。